一
一年一度的來臨,既是對大地的銀妝素裹,也是對萬物的檢查考驗,沒有瑞雪,就沒有豐年。
——雪神的話
大雪來臨的前兩天,是雪粒子報的信。雪粒子從吊腳樓頂的瓦縫裏蹦跳進屋來,散落在樓板上,一會兒成了圓點似的濕印兒。這時,老人們總吩咐小孩拿一個掃把到樓板上掃雪粒子,免得雪粒子融化,弄濕了樓板。人們根本沒把雪粒子的報信當回事,在南方最不成氣候的事,就是下雪。也有好多年沒有下雪了。偶爾的一場雪,鏟起來還不夠堆一個雪人。
楊揚覺得南方冬天比北方溫柔,至少田地裏的東西不用全部往家裏搬,想吃,就到地裏采摘就是了,還特別新鮮。在北方,冬天來臨之前,所有農作物全部要收割回家,藏在地窖裏,免得凍壞了,爛在地裏頭。
楊揚收拾好行李,坐在窗邊看外麵的景色。她今年要回北京老家過年,來南方的布洛陀山寨教書快三年了,還沒回去過過年呢。她有些想念家鄉那覆天蓋地的大雪了。
“楊揚,準備好了嗎?”韋湘問。
“準備好了,走吧!”楊揚背著來時背著的那個旅行包走出房門,她被眼前的情景驚住了,學校的操坪裏聚集著山寨裏的男女老少,他們聽說楊老師要回老家過年,都帶著禮物來送她。楊揚又驚又喜,不知說什麼好。禮物是絕對拿不起的,路途遙遠,人能夠順利到家就很不錯了,背著東西,這不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嗎?但山寨人們送的禮品都得收下,布洛陀山寨的人們最忌諱別人拒收他們誠心贈送的禮物。
楊揚隻好把禮物放進房間裏,等春天開學來學校再處理。
楊揚和韋湘在人們依依不舍的目送下離開山寨,走向通往小鎮的山路。
“你還記得,你來時的情景麼?”韋湘問。
“記得,怎麼不記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楊揚無限感慨地說。過去的一幕一幕像放電影似的在眼前閃過……
“千年的輪回隻為今生的尋覓”這十二個字,在楊揚的意識裏已模糊成一種幻象,一種夢境。空氣中,彌漫著一縷縷鬆脂的清香,她感覺是布洛陀的氣息,挺拔的樹林豎成一排碩大的琴弦,山風吹過,彈撥出迷人的妙音,這一切在楊揚的感覺裏,是布洛陀所為……
她為了布洛陀,一個師大畢業的本科生,放棄在城裏工作的機會,選擇到南方一個僻遠的至今不通公路的山寨去教書,說是為了尋覓布洛陀。
父母不理解,親戚朋友不理解,就連相處了四年曾盟過誓的男朋友也不理解。楊揚記得在離校的最後一天,她跟男朋友來到校園最美麗最清靜的一角。
“你選擇我,還是選擇那虛無縹緲的布洛陀!”男朋友說這話時,已沒有了往日那謙謙君子的風度,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我希望都擁有!”楊揚簡單的話語令男朋友大吃一驚,沒想到平時溫文爾雅的小綿羊會是這樣的回答。曾經是那樣熟悉那樣令他神魂顛倒的她,變得陌生起來。
“二者必選其一。”男朋友說話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
“為什麼不能都擁有呢?”楊揚問。
“沒有為什麼!”男朋友覺得絕不能妥協,他覺得自己在楊揚的心目中應該比那現實生活中不存在的布洛陀重要。
楊揚看著沒有一點妥協的男朋友,她有些緊張了,說實話,她真的舍不得離開初戀而且相處四年的男朋友,四年的美好,四年的情感,不是說甩就能甩掉的。她害怕“分手”這兩個字,一想到若要分手,從此行同陌路,她感覺心就會絞痛。她懇求:“別讓我選擇!”
“既然這樣,我們‘分手’吧!”男朋友說完,義無反顧地離開了。
她記不清自己在那兒待了多久。離開那令人傷心而又美麗的校園一角,回到寢室時,同學們起床洗漱了。她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眼裏竟沒有一絲同情,還略帶鄙夷。她們曾當過她男朋友的說客,她們曾誇下海口,拍著胸膛。這件事包在她們身上,結果,她們那口吐蓮花的三寸不爛之舌第一次遭受失敗,麵子大跌。她們沒想到與之相處四年平時處處謙讓別人的她竟是一個軟硬不吃的家夥,太令她們意外了。不知為什麼,男朋友的離開,她的心並不如自己想象得那樣的痛,倒覺得有一種從沒有過的輕鬆。
尋覓布洛陀,已成了她心中的向往。當她還是初一女生時,布洛陀這個神話人物令她無比激動,這種激動從初中一直延續到今天。是布洛陀讓她知道,世上有一種感覺是無法靠語言或文字傳遞給他人的,它隻能永遠埋在自己心中,和生活一起消逝。
楊揚查閱了大量的資料,當得知布洛陀這個神話人物產生地在南方的一個山區時,她毅然不顧所有人的反對,選擇了到南方山區教書,當一名山寨女教師。
到縣教育局報到時,人們根據她的要求,分配她到布洛陀山寨教書。她一聽到這個消息,欣喜無比,自作主張說,不用向導,她自己能找到。走了一天的山路,楊揚真不知道自己走在了大山的哪個部位。長在北方的她,竟然如此癡迷南方的山,南方的神話。
太陽已照不到樹林深處,潮乎乎的氣味彌漫整個樹林。她聽見了太陽跌落的聲音,就像小孩從滑車上溜下去;月亮出來的聲音,就像小鳥從地上飛上樹梢。這些感觸,不身臨其境,是無法感受到的。借著月色來到小溪邊,她在小溪邊的一塊小麻石上坐下,她不敢再往前走。月光下的小溪,變得比白天深刻,跳躍的浪花也由天真變得詭譎起來。原來神秘是由夜色製造出來的,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了哲學家的思維,難道哲學家是夜的產物?她為自己這莫名其妙的想法忍不住笑出了聲,但又馬上捂著嘴巴製止了自己,不讓自己的笑聲打破山中夜的寂靜,怕觸怒山神。
她望著那些在林間閃爍的螢火蟲,禁不住又想起了他。在所有的昆蟲中,她最喜歡螢火蟲。大學的校園裏,她坐在花壇邊上,他在不停地為她捕捉螢火蟲,用一個透明的瓶子裝著,她很感動,螢火蟲成了他倆戀愛的“始作俑者”……
她有些難受地朝林中深處望去,影影綽綽的林子突然露出一張黑黑的大臉來,她的心不由緊縮了一下,心想:也許是山神的臉吧!她不敢再回望林子深處,低頭看流暢的小溪。水流擊石發出的潺潺聲在夜的氛圍裏聲音格外的脆亮。溪邊草叢裏不知名的昆蟲嘶鳴隨著夜的深入也格外洪亮,比賽似的。近處的、遠處的,此起彼伏,“蟲鳴山更幽”。夜霧降下來了,雖是初秋天她還是感覺到了冰涼,霧氣在一點一點地向她滲透,霧氣也許把她也當成山中一棵樹,或一株草在澆灌,她感覺到、也領悟到什麼叫“潤物細無聲”了。
那一排排的樹林,在夜霧的作用下,白天還親切無比,現在露出了它們猙獰的麵孔,也在慢慢地向她靠近,她不由緊縮脖子,站起來往前走,往哪走呢?山路在夜色的模糊下,跟樹林連成一片了。她閉上眼睛,讓心安靜下來,她想起了布洛陀,布洛陀仿佛就在周圍的不遠處,她感覺到了布洛陀的存在,它會來保護她的。突然,一團亮光在樹林深處閃著,她試著跑步去追趕,樹林的藤藤籮籮,枝枝杈杈變戲法似的攔著她,眼巴巴地看著那團希望之光消失在她的視野裏。
夜霧越來越濃,整個山林像泡在釅釅的米湯裏,雖不是在山中長大的她,從書本上也知道這“米湯”的厲害。
她開始大喊起來:“救命呀!救命呀!”山像擴音器,把她的聲音擴放在山中的每個角落。山中的一木一草,昆蟲、鳥獸都驚訝這陌生的聲音。
這聲音像刺痛了夜霧,一會兒,霧悄然退去,月光像是被清洗過的銀盤。照亮的山路歪歪地在林間扭動著,她不假思索地移動著步子沿著山路,轉了兩個山彎,前麵出了一個小木屋,屋裏還透出了光。她突然感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她變成了一個公主,那小木屋裏也許還住著七個小矮人。她飄似的來到小木屋,屋裏除了亮著的一盞燈,什麼人都沒有,也沒有七個小床鋪,隻有一張幾塊板子架起來的簡易床,床上放著一個沒有被套的棉被,黑黑的,不知用了多少年了,才用成這個成色,這多少使她有些失望。
“有人嗎?”楊揚叫喚道。
沒有應聲,也許人就在不遠處吧。楊揚猜想著,轉身朝門外打量著,不遠處有一對亮著綠寶石一樣的光,她不由顫抖了一下,趕緊把門關上,由於關門的速度過猛,門扇起的風把油燈給弄滅了。
在屋子裏的她,不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如果沒有這小屋子,那閃著綠寶石一樣光的動物,不將她四分五裂才怪。她把門拴好,來到窗下朝外望,那兩個綠寶石仍在原地亮著。傳說中的狼眼像綠寶石樣,若被狼逮著,那隻有聽天由命了。
這小木屋也許就是布洛陀變成的,想著想著、疲倦過度的她便在木板床上睡著了。
突然,她被一陣弄門的聲音驚醒,恐懼地從簡易木板床上跳下,迅速蜷縮在小木屋的一個隱蔽的角落處。門無法被打開,腳步聲來到小木屋的後麵,一個人影越窗而入,點燃桌上的煤油燈。
天啊!一位看不清麵龐的女人躲在角落裏,全身哆嗦著,不知是他嚇著了她還是她嚇著了他。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後退了幾步。
“你是誰?是人還是鬼?”他壯著膽子問。這裏畢竟是他的小木屋。
沒有回答。
他有些著急,搬起凳子在原地砸了一下,嚇得她更哆嗦了,哭泣聲隨著凳子落地的聲音同時迸出。
他一下子慌了手腳不知怎麼辦。便在凳子上坐下,也不吭氣了。
楊揚見沒有了動靜,偷偷地抹掉眼淚,窺視了一下背對她的這個男人,但估算不了他的年紀,憑感覺這人不像是壞人。
她慢慢地直起身來,低著頭,說:“叔叔,對不起,我迷路了,看見小木屋的門開著,喊了幾聲又沒有人應,就進來了!”
他一聽人家叫他“叔叔”,反而不自然起來,自己有那麼老嗎?
“沒關係!”他被楊揚的一聲叔叔弄得長輩起來,“是跟同學走散了嗎?”
楊揚搖搖頭,問:“叔叔,您這裏有吃的嗎?”聲音細細的,像扯斷的藕絲,也許是餓了緣故吧。
“你等著!”他說著走出小木屋來到一個低矮的小磚屋,從土灰裏撥出幾根還有些溫熱的烤紅薯。這是他明天的糧食呢。
楊揚看著他用衣角兜著兩根紅薯走進屋。
紅薯的香味更誘惑她饑腸轆轆,她拿起一根紅薯就咬了一大口。
“慢點吃,會噎人的!”他的話還沒落音,楊揚果然被噎著了。
他忙遞給她一碗水,他看見了她的羞怯與靦腆。
“你一個人跑到山裏來,不知道這有多危險嗎?”他說,儼然一個家長。
她隻顧吃著,沒有多餘的嘴巴回答。
“吃完了,就休息吧!”他說著從一個被小蟲蛀了許多小洞的木箱裏拎出一床棉被,走出了小木屋。
楊揚趕緊把門拴上,又把窗戶的小插銷插上,吃得飽飽的她怎麼也無法入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鳥鳴了,也許在為自己找一份鳥語芬芳的自信。她幹脆坐起來,靜靜地坐在窗前,托起腮兒,出神地望著窗外的月兒。神奇的布洛陀能使皓月堪知人意,百草花木堪會人言,清風肯傳音訊,流水能報佳音……她想象著布洛陀就在萬座群山之中,他也許被一個魔瓶裝著,壓在某一座山下。她要找到他並且告訴他,一撇一捺的人現在很孤獨寂寞,為消遣孤寂,發動無數戰爭,使得許多生靈遭塗炭。人與人不能相互信任就相互傾軋,人已經不能消解孤寂,無法消除心結,人心也開始慢慢結石,漸漸硬化起來……
當他醒來時,已經是上午了。
他走出小柴屋,見她站在小木屋前的那個大麻石上,凝視著直衝雲霄的古樹冠。陽光下那瘦削的身子顯得特別修長,哪怕是一陣輕微的山風,也會把她吹倒。她又是那樣的輕盈,仿佛衣褲裏根本沒有具體內容似的。她從哪裏來,又要去哪裏?
楊揚也感覺他站在她身後的不遠處,便輕輕地轉過身,用好奇的眼神看著他,她覺得他不是一撇一捺的人,而是山神的兒子。對他,她沒有陌生感,沒有隔閡,不需要麵具,不需要用與人相處的學問。
“這裏太美了!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兒,家裏人呢?”她問。
他覺得她的問話有些莫名其妙,沒有回答,從橫在兩棵樹杈的竹竿上,扯下臉帕直接走到溪邊。
楊揚也覺得自己的問話,有些像派出所的戶籍民警,怪不得人家不回答。她對自己還是蠻有信心的,從石頭上跳下,跟著來到小溪邊。這樣美的環境,這樣美的氣氛,應該產生童話才對。
“如果我是一個仙女多好!我會給你弄很多好吃的來報答你!”她雙手交叉在胸前,望著天空,像背台詞自我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他聽著,心想如果你是仙女,那也是老虎變成的。但他沒有說出來,使勁地刷他的牙,白色的泡沫弄了一嘴巴,沾不住的泡沫掉在水麵上,來不及分解就被水衝走了。
“在溪邊刷牙、洗臉是件多美的事呀!”她說,“在城裏早晚對著毫無生機的瓷盆,抬頭看見毫無表情的自己,是多麼的乏味呀!”
他仍沒有反應,這使她有點失望。
“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從哪裏來,而且遇上你!”她連珠炮似的說著。
“這很重要嗎?”他答道。
楊揚覺得從他說話的語氣,他絕不是一般的山民,就說:“當然重要,我要把這兒的一切都寫進我的日記裏,萬一有一天我出事了,公安局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