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
寧哥——山—火車—畫稿本
我在沉寂中端起畫稿本。
古人說“搜盡奇峰打草稿”,病態的山水也屬峰中之奇,值得畫。翻開畫稿本動筆,筆下山如叉開的手指和攥緊的拳頭。本子上,畫山水也寫人物:
畫桂叔子蹺起二郎腿聊天,畫他撅起屁股喂豬,也畫他屙屎。對屙屎,他有謎語:腳踏令台,手拿令牌,眼睛一鼓,把戲就來。“眼睛一鼓”的形象貼切,好畫;但不能畫“把戲就來”。畫過桂嬸子。當初她以為是照相,特意換身新衣,坐得筆直端正,見到我勾出的輪廓,她滿意,說畫得“富態”。山裏人最上畫的是貧協主任“架子”,他的臉部表情生動,眼如泥鰍,笑得詭詐時,泥鰍鑽泥。
知青羅少爺也學畫,他有家學淵源,父親是湘繡廠的高級畫師,可惜老了。他自幼“瞟學”成才,專攻人物,畫技不俗。他說我的速寫神有餘而形不足,譏我功夫不老到。
這些日子,憑記憶畫出高中同學。有眯子:畫他背個電工袋,東張西望,探看商店櫥窗有什麼新貨,或者朝臨街樓上晾衣的漂亮妹子送飛吻,專注時眼睛眯成一條線。也畫他摔跤時的故作姿態,兩腿彎出外八字,降低重心,讓人感受蛤蟆鼓氣。眯子隻讀到高二,貫徹階級路線,他感到日子難捱,退學了。本值得惋惜,但他因禍得福,現在是已有五年工齡的水電安裝工。眯子也是長沙麻石街上一怪,靈長目動物,隻是進化不成功。他的妹妹叫果子,省歌舞團演員,同他性格不同。
畫鋼杆,雖然他比我高一屆,混進大學中文係,但年齡相近。他喜歡籃球,也學摔跤,長相如赳赳武夫,腹內並不草莽;畫他抬眼望天,抓耳撓腮,青天白日發他的文學夢。
畫“酸棗”,他的本名是桑朝。畫他大腦殼,翻白眼,全身披掛,手揚令旗,指揮手下端營下寨。他書讀得多,文革中是風雲人物,受過中央文革小組的接見。後來坐牢,據說出來後仍活躍。
同學中特殊的還有南下,神氣十足。畫他軍裝、軍皮帶,腳蹬馬靴,開摩托,下巴翹起,還叼煙;他是高幹子弟,老子是軍區副司令。
畫本上有女生王嬈,踮起腳尖轉圈,高中讀了兩年被招去跳舞,同果子一個團,後來同南下結婚又離。
最後麵畫的是海音,扭著脖子拉小提琴,眼毒,目光殺得死人,沒見她開心過。她當過文娛委員,除了拉小提琴,還會舞蹈。其實,她的才藝不在王嬈之下。我叫她“小甫”。
同學中最鐵的是鋼杆同眯子,其他的時間越久,關係越淡。
多次畫下我的媽媽。她春風得意的情景已淡忘,沒法畫,隻畫她洗衣晾衣、扇火熬藥、捂嘴咳嗽;畫她澆花時身體偏偏斜斜;也畫她躺在床上眼微張,發呆。記起她的死:身體本是蜷縮的,後來弄平展,白被單覆在她身上,床單外露出翹起的腳和平攤的手,瘦得像柴棍子,指甲長而且卷曲。
她死時,我的良心讓狗吃了,麵對遺體並不傷心,似乎在等待魔術表演,會有魔術師兩手扇啊扇,扇得白被單連同她一起升空,升到半空再放落地麵。我等著魔術師掀開白被單時,媽媽會跳下床,但奇跡沒有出現……
……我沒見過父親,媽媽說他死得早。媽媽高挑,俊俏,雖說守寡,但門前無是非,她是市裏數得出的能幹的小學校長。記得從小陪她上街,迎麵有家長問好,學生請安,我跟著叨光。文革一來,她受衝擊,但仍受人尊重,街上走,照舊有人問候。正待要“解放”她,讓她進領導班子時,出了“甫誌高”。她被要好的同事張姨出賣。張姨拋出一些細節,眾人捕風捉影,濫做文章,髒水如雨潑。媽媽向來要麵子,經受不起,她神經崩潰,熬了半年,人萎縮,行動時身體像放風箏,後來“風箏”栽倒床上:她吞下一瓶安眠藥。
她臥床時斷斷續續說“人言可畏”;死後幾個月,小學臨街的牆上仍有大字報,罵她“破鞋”。我怕見到關於她的大字報,見到揪心。眯子仗義,找幾位弟兄,趁雨夜將牆上“垃圾”掃蕩。
媽媽死後是“上山下鄉”運動,我不等動員,避開同學,避開一切熟麵孔,獨自下到古峰山區,從此成了山裏人。
後來“甫誌高”進了領導班子,再後來,她的日子並不好過,被“掃地出門”。海音就是張姨的女兒,命運如何無從知曉。當初,兩家要好的時候,她差點被攤派為我的童養媳。
又一列火車經過,疾走後又是訇——鏗鏗,訇——鏗鏗。車向北駛。往北,最遠我到過北京,大串連時,我去北京看舅舅,正遇上他挨鬥。以後再沒見過他,隻是每月收到他的信。早幾天他信中提到認真讀馬列,說要弄懂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問題。什麼是“認識論”我搞不懂,他就搞懂了?老的少的不都在泥潭中打滾?
鋼杆——手穩,口穩,身穩—“特殊時期”
八月,分配到廣益中學教書。
父親口授經驗之談:“人生在世,手穩,口穩,身穩。莫貪,莫犯男女作風軍帽能顯示他出身軍人,天再熱“冠不免”,他的帽沿已漬出鹽跡。記得他的手榴彈拿過名次。
泥和好,打坯。磚坯的質量取決於“磚模”。海音的磚坯不成樣子,曾老師過來,接過“磚模”研究,說:“換一個。”跟著擺動大屁股,一路小跑步,送來做工考究的“磚模”。曾老師比我大幾歲,教數學,微胖,已長小肚子,一件大號圓領衫從頭套至膝,怎麼看都像個布袋和尚。學生叫他“饅頭”。
也許,美貌是種資源。海音充分享用這種資源。
鄭老師說:“黨的九屆二中全會剛開過,現在的任務是戰備。”
戰備時期更應當“身穩”。我努力成為“清教徒”:群鶯不驚,亂花不擾。
寧哥——“再教育”讀本一封口
收到一封信,地址“內詳”。信封上的字潦草、輕飄,像是雞爪子抓出來的。隻寫“內詳”,內容就同戀愛有關。有誰戀上我?會是王嬈?雖說離婚了,但不會找我。海音?更不會。拆開信,白紙中夾著一朵幹花,什麼花,弄不清楚。恐怕是眯子的惡作劇,譏我走桃花運。桃花運,可能麼?
落戶在桂叔家。
桂叔同桂嬸無兒無女。桂叔幹瘦,長年咳嗽,隨地吐痰,痰落地用鞋底擦。桂嬸也幹瘦,出名的省儉,灶架上熏的那塊臘肉,經年不動。在他家搭夥食,少有葷腥,一日三餐,芋頭絲、紅薯絲燜飯。他們公婆是兩枝纏在一起的老藤,風風雨雨五十年了。桂叔話不多,句句實在,如果編本“桂叔語錄”,會是最好的“再教育”讀本。
下鄉第一年年終分紅,我分到的錢隻夠買回口糧。在秋嬸家落戶的“羅少爺”卻有收獲,隊上拿不出錢,將“五保戶”抵債的棺材分給他。他將棺材運到集市上賣了,有錢割肉打酒,喝個爛醉,醉後哼唱:癡不癡,呆不呆,二十出頭得棺材。
桂叔續句:原以為我往你肚子裏鑽,哪知你到我肚子裏來。
一年多,我的生活服從那截鏽出褐斑的鋼管安排,鋼管掛在黎支書屋簷下。隊上人管黎支書叫“架子”。架子敲鋼管指揮生產,敲鋼管叫“打點”。桂叔有言:打點出工,咕咕噥噥;打點歇氣,大家同意;打點吃飯,門檻踩爛。
打點出工時要清人頭,叫“點卯”,經常不依時,挨到九點還不“點卯”。有人說:“架子打葉子牌一通宵。”有人抱怨:“早起三朝當一工,誤事呀!”桂叔說:“瞎操心。‘官’字兩張口,說是寅,就是寅,說是卯,就是卯。”——精辟!
天複一天,月複一月,都是出工——歇氣——吃飯。要想餐餐有飽飯吃,不容易。桂叔教育我:“糠菜半年糧。”錯誤,莫亂說話。”還補充:“教書是噴口水的職業,言多必失。”他一向穩重,卻在“反右”中吃了大虧,被蛇咬一口,見到黃鱔繞路走。
往日的“口若懸河”必須收斂,心上仍向往創作之路,先讓漂泊的心有處安靜的港灣吧,我來到這間學校。廣益中學以戰備工作出名,進校門有臨戰感。牆上巨幅標語,字比籮筐大:“備戰備荒為人民。”窗玻璃粘窄紙條,每塊玻璃上粘個“米”字,防空襲。地下,防空設施如迷宮:有教室,可以上課;有會議室,可以開“講用會”;洞裏貯有石灰,足足好幾擔,防毒氣;洞頂的滲水沿著洞壁流入溝渠,防滲。隻是洞中少了廁所,有尿騷氣。學校準備將“幹打壘”改為紅磚被覆,全校師生打磚坯。
年級組長鄭老師年近五十,安排我當三班的班主任。上班第一天,我接受他的“殺威棒”。
他說:“年輕男教師容易犯作風錯誤,要注意。”
有道理,“卵法”犯不得。
“同女學生不能交往過密。”
“是。盡量稀疏。”本就是男女授受不親。
“但是,女生的思想工作要做。”他提醒。
“一定做。”我應承,但如何做好,沒底。
“同女生談話隻能在辦公室,門要打開。”
“開門,堅決開門。”我抱怨:哪有那麼多囉嗦話?
“再有,臉色難看的女生請假時,莫問緣由。”
“為什麼?”
“那是例假來了,例假就是月經,一月有幾天。”
天哪,我一臉尷尬。
之後,讓我帶領學生打磚坯,規定任務,每人每天一百塊。
我暗罵:算回什麼事?防賊一樣,當我是西門慶?但他關於“身穩”的訓話雖刺耳,已引起我的警惕。
水泥球場上,磚坯打得如火如荼。天燥熱,濕磚坯經太陽烘烤,散一片泥腥。我從代課老師張海音手中接管三班。張海音年輕漂亮,臉上酒渦中總貯笑,看上去有親和力。但我懷疑是假笑,有理由的,隻要背過臉去,她就是一張苦瓜臉。鄭老師不看苦瓜臉,說她能幹,肯吃苦。工宣隊李師傅也說:妹子不錯,家境雖差,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海音是代課教師,哪科缺老師她頂哪科,包括音樂。
打磚坯,先和泥。海音赤腳泥中踩。魏老師送過長筒套靴,還說:“你是特殊時期,不能沾冷水。”海音臉上紅霞飛。
魏老師是我學兄,高一屆,根正苗紅,教語文,兼學校保衛;也許,一頂黃
我說:“糠是喂豬的,不能吃。”
桂叔說:“肚餓時照吃不誤,隻是得進不得出。”
我問:“為何?”
“吃下糠屙不出屎,脹得屁眼滴血。”
桂叔又教育我:“餐管餐,頓管頓,肚子餓時早些困。”
“困”是睡覺。我問:“又是為何?”
“睡熟了不餓,再有,早睡覺能省燈油。”
形勢樂觀,還不到吃糠咽菜的時候。紅薯絲飯或芋頭飯能填飽肚子,隻是屁多,還響亮。
又到春上,桂叔同我出窖肥。窖肥堆在大田中間,用長齒耙將肥泥斬成一塊塊,再將硬粥般的塊泥甩遍大田,要均勻。我手膀子勁足,斬得快,甩得也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