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
鋼杆——實心奶嘴—“褓教”
新的一年忙亂,先是家裏事多。
滿子坐月,要吃這吃那,保證奶水,市場上卻沒有這也沒有那。我必須動員一切關係,緊急采購。魏兄說,蘋果必須吃:吃過蘋果,奶過給孩子,小臉長得像蘋果。偏偏隻能買到蘿卜,若是孩子臉如蘿卜,肯定是我的過錯。我必須為蘋果奔波。又指導:更要吃的是豬蹄子,催奶。連續幾個清早,趕往肉食店,總是買不到,我憤憤。開票的胖大娘撇著嘴說:一天才殺一頭豬,派出所所長要走兩蹄,居委會主任也拿兩蹄,輪得到你?我哀求。胖大娘不被感動,反問:難道豬生五條腿?她的命題絕對不能推翻,我又碰壁。
勞而無功,看著滿子消瘦的麵容,我生悶氣。收音機播送最新的毛主席詩詞《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滿子也在聽,對我說:“多跑幾個地方吧,豬蹄子能找到的。毛主席詞中都說,‘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我一聲長歎,唉,主席好詞章,好句法,譬如“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的確催人勇氣,可“九天”和“五洋”有豬蹄子嗎?
找眯子。眯子說,難哪,什麼年節?莫說蹄子,臘豬頭也讓廣東人搶購一空,找外貿局朋友幫忙,弄個臘豬頭已是大幸。我謝過,臘豬頭催不了奶。無意間見到少爺,他很熱心,說道門口有時賣死豬子肉,不是瘟死的就行,約我一起去找死豬子肉。呸!死豬子肉,吃下後,奶過給兒子,讓兒子也如死豬子般蠢笨?
我在街上亂竄,接近春節,店鋪空空蕩蕩,什麼都憑票供應,憑票什麼也無法供應。滿街仍熱鬧,高音喇叭播送毛主席詩詞,除了《重上井岡山》還有《念奴嬌·雀兒問答》。多聽幾遍,我已能背誦。詞中有“土豆燒熟了,再添牛肉”,這是引用赫魯曉夫的原話,赫禿子以為共產主義的理想境界就是“土豆燒牛肉”;不過,列寧也說過共產主義是“蘇維埃加電氣化”。誰對誰錯?當我用形而之下的思維作判斷,卻以為兩者都有道理。“土豆燒牛肉”能保證澱粉和脂肪供應,若換成“土豆燒豬蹄子”則更好,兒子的奶水就不愁了。唉,我怎能替修正主義當辯護士?
奶水不足,隻好給兒子衝奶粉。
晚上,我用形似鴨婆的玻璃奶瓶給孩子過奶,孩子叼著奶嘴不放,但繼而哇哇大哭,小臉漲得通紅。
“怎麼了?怎麼了?”我手足無措。
“怎麼了?怎麼了?”滿子也奇怪。
她急忙抱過孩子,孩子一頭栽在她懷中,找奶喝,但奶水實在有限。
滿子接過奶瓶看過,對著奶嘴吮過,笑罵:“哪有你這樣粗心的,不穿孔的實心奶嘴,孩子怎麼吃?”
在她指導下,我急忙用燒紅的縫衣針,穿過橡皮奶嘴,給奶嘴穿孔。再將奶瓶晃蕩過,終於有牛奶滴出。
唉,實心奶嘴,誤我大事。
我坐在搖籃邊,端看兒子褪去胎茸的臉,他眼睛微微張開,對生命的初始感應集中在小嘴輕咂的動態上,讓我欣喜,讓我感到奇妙,給我無限大的想像空間。我們孩提時代,都是這樣走過來,天真無邪,隻懂得生命的第一需要:食衣住行。若給個“實心奶嘴”,發覺受騙上當後,都會以哭聲表示抗議。後來長得牛高馬大,有了思想,有了文化,有了精神上的需求,精神的需要也有個“過奶”過程,一旦給我們個“實心奶嘴”,我們也不依。但目前,物質匱乏,精神也匱乏,給我們的都是“實心奶嘴”,我們能不憤憤?但憤而不敢發,這就是痛苦。
怎麼能由孩子想到痛苦呢?我們的後代,應有幸福,至少我們應為他們營造幸福。這麼想著,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門外有聲音,開門看,是冬不拉,他來給我道喜。
我分外欣喜地瞧著他提著的那隻豬蹄子,足有三四斤。幸福來臨!孩子有了幸福,我們也有幸福感。冬不拉還給我一包切絲煙,我們不顧滿子的反對,卷起“喇叭筒”,吞雲吐霧。卻感意外,隔壁饃頭家的低音喇叭突然響起,震觸耳膜,是哀樂,很悲沉。冬不拉馬上反應到:總理去世了。淚水竟如凝凍的冰花,嵌在他泡鬆的眼瞼間。門又被推開,是海音,她抹著淚說:“總理逝世了!”
總理逝世了,一霎時我們都如被遺下的孤童,感受淒涼。滿子摟過孩子,緊貼胸前,大顆淚珠落下。那邊傳來魏兄老婆小韋的罵聲,說廣播聲打擾她的休息,她明天要進早班。饃頭說:別理她!
我的思緒追隨哀樂的沉重、悠長,如追逐風浪,顛來簸去,眼前是皚皚白雪、層層冰山。思緒的小船要穿過冰山的壁壘,何其艱難。而此時,居家瑣事、紛多煩愁,已被壓縮打包扔到腦後:國事艱危……
這些天,每天隻在給孩子喂牛奶時心情輕鬆。滿子吃下豬蹄子熬湯,奶汁仍然枯竭。海音說:心情悲傷會退奶。海音這幾天格外忙碌,跑隔壁電視台,借電視機;聯係接駁轉播線。在電視並沒普及的年代,能看到直播太不容易。在家裏,滿子一個勁嘀咕“胎教重要”。我說已分娩,不再是胎教。她就改口為“幼教”,我以為尚在繈褓中,不如叫“褓教”。她堅持,要抱著不滿月的孩子觀看周總理追悼會現場直播,實施“褓教”。
冬風如割,削去人們臉上的紅暈,慘月下隻見幢幢人影。借來的黑白電視機擺在水泥球場上,白熾的亮光映照人們慘白的臉,又聞哀樂,還有枯枝落地的噪脆。海音一改消沉,給人們發小白花,給魏兄,他猶豫,海音瞪他一眼。廖書記接過一朵,別在胸前。魏兄湊上前說:不是不舉行儀式麼?花可以戴?廖書記說:寄托悲思,當然可以。魏兄轉身要花,海音沒理會他,將手中的花遞給了鄭老師。饃頭同路老兄忙得滿頭汗,終於接好低音喇叭。
球場上人越聚越多,靜靜地呈扇形鋪開,有老師、家屬,也來了很多學生。我們的目光盯著屏幕,在花圈中穿行;當看到總理清臒的麵容時,後排傳來啜泣聲。哭聲能傳染,身邊,滿子也在低泣,我湊在她耳邊說:“別太悲傷,會退奶。”滿子說:“忍不住。”
宣讀悼詞的是鄧小平。就看到老帥們支撐著或被扶掖,依次拜謁總理遺體。世事滄桑,生命河流接近尾聲時顯平緩,緩流遇上礁石仍激起波瀾,悲憤的書寫方式是深沉,而深沉更是一種波瀾的蓄勢待發。我突然想到傳說的毛主席詩句“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安危可問誰”。國勢支撐,靠誰呢?不止我在問,身邊也有人低聲說:今後中國的事,靠誰?
屏幕上出現那個新貴,披件軍大衣,大跨步走向靈壇。
魏兄自作聰明地大加發揮:“唉呀呀,幸虧毛主席健在,接班人在。天坍下來長子頂,矮子是頂不起的。”
冬不拉聽出弦外之音,冷冷地說:“跛子好踮,結巴子好講。”
路老兄幹脆瞪起雙眼,痛罵:“放你娘的屁!”
魏兄發怔。
眾人肅立在寒風中……
當晚,心情悲愴,寫下:賊心不死巨星逝,萬壑悲號哭一周。音容前夜猶矍鑠,紅旗今日盡垂頭。少懷壯誌覓真理,終含遺願托朋儔。仰眼天下皆縞素,梨花數樹布神州……
眯子——“一東一西”—“流氓也得講血性!”
酸棗粘上我。這些天他跳上跳下,組織誓師大會:反擊右傾翻案風。這年頭,發誓如發豬頭瘋,隔三差五總要發。會場設在省體育館,虧他想得出,會後有籃球賽湊興,要不,會開到一半,人走掉一半。長沙工人隊就集訓,酸棗到場督陣,小白仍是主力。酸棗看上小白一表堂皇,有意讓他作工人代表,在誓師會上發言。小白推辭,酸棗說他有條件,上次鐵路分局的誓師會上,發言很精彩。小白以為有風頭出,表示“不負眾望”。酸棗讓他先參加“理論班”的學習,給他幾本《學習與批判》的雜誌。
快過年,蝦妹從美國回來,胖了,像隻秋後的螃蟹,走路打橫,周身除了濃烈的香水味,還有強烈的欲念,見什麼,吞吃什麼。螃蟹也噴香水?她送我一個電動剃須刀,眾弟兄見到,饞得口角牽涎。她說,本想送錄放機,可以聽“貓王”灌的盒裝磁帶,還有台灣鄧麗君的。她就哼唱“美酒加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什麼“貓王”,唱起來如貓嚎春?什麼鄧麗君?這些家夥的歌哪個敢聽?但說起錄放機,我口角牽涎。有三個晚上,我們在湘江賓館度過。她在美國牛排吃得多,營養、精力都過剩,成發春的牛婆,瘋起來沒晝沒夜。可憐我吃肉都叫打牙祭,哪經得起上下折騰。滿足不了她,她就讓我吃藥丸、塗藥油,說在美國都是這樣的:美國莫非是“鬧藥”世界?我迷糊。我說老娘催,問什麼時候可以結婚。她說,結不結婚都一樣,無非就是辦個手續,現在,事業至上。
蝦妹現在做生意,門檻精,瞄準唐人街上幹辣椒缺貨,想從這邊進,但貨要“一東一西”:“東”,指湘東瀏陽大圍山,那裏產的辣椒叫“黃蜂子”;“西”指湘西,那裏的朝天辣椒叫“七姊妹”,辣得人口舌生瘡。“唐人街”喜歡口舌生瘡?蝦妹翹起蘭花指比作辣椒,說每隻的長粗不能超過小手指,皮不宜皺,籽不能多,要成形,不能一捏就碎,最重要的是要口感好。什麼是口感?她說:辣得人流涎就是口感。“一東一西”,難哪。
紅兵提醒我:瀏陽縣武裝部長是南下父親的老部下。部下部下,護航保駕;部長部長,放屁都響。難道武裝部長連個辣椒的問題也不能解決?紅兵有理。就找南下。
南下也做生意,當“魚販子”,紅兵是合夥人。他們正要找人弄冷凍車皮,運鮮魚去新疆,據說能賺成百上千。我說鐵路運輸是正經八本的國營經濟,計劃性強得很,我無能為力。紅兵說:你不會找寧哥?我硬著頭皮問寧哥,寧哥說:免開尊口。我回複他們,南下說:車皮要不到,辣椒也別想要。娘的,你要,我要,世事都如連環套。
這邊蝦妹催得緊,那邊長沙工人隊天天集訓,天天聽小白吹羅思鼎、梁效。我突然想起,小白老頭子以前是鐵路分局頭頭,何不找他?我在火宮殿宴請小白,灌酒,灌“米湯”,再提起車皮,他果真入套,隻說包他身上,但要見到南下,問清緣由,才好讓老頭子出麵。
約好,在紅兵家見麵。我同小白來到紅兵家。還好,老龔不在,但家裏收拾得幹淨。多幅畫,畫中是毛主席同總理、朱老總在機場會麵。小黑板仍在,上方掛著總理的黑白照片,牽黑紗,黑板上一字一劃寫著“深切懷念敬愛的周總理”,黑板下的小書桌上擱塊蜂窩煤,煤孔插著三支燃著的香煙,權當香燭,桌上還擺著一盒拆封的“大中華”。紅兵在,南下同他幾個幹崽子朋友也在,見麵寒暄,問南下:不打牌了?南下說:這年月,哪有心情。他們同小白直奔主題,談起冷凍車皮。就談車皮節數、發貨日期、運輸公裏數,也談到利益共享。煙,抽了一支又一支,很多問題還在商討。紅兵豎起耳朵坐在一旁,間或也插話。煙抽完,打發紅兵買煙,紅兵唯恐聽漏生意細節,遲遲不起身。又催,紅兵轉身拿起小桌子上的“大中華”。南下大叫一聲:“放下!”
紅兵嘻皮笑臉,說:“總理不抽煙,不必供煙。”
南下搶過“大中華”,放回原處,雙手合十,對著總理遺像恭恭敬敬作過揖,回頭大罵紅兵:“你懂個屁!”
小白本想過“大中華”的癮,偏偏南下不讓,心上不滿,起身說:“何必?”再盯著牽黑紗的總理遺像搖頭,說:“嘿嘿,未免太小兒科。”
南下變了臉色,說:“話怎麼能這樣說?沒有總理,能有我們老頭子的出頭之日?人得講點良心。”
小白有“理論班”的底蘊,又受羅思鼎、梁效的“嫡傳”,想賣弄一番,就說起“批鄧是大方向”,說“老奸巨猾的走資派陰魂不散”。南下發火了。想不到他也有嶽武穆吟《滿江紅》、文天祥唱《正氣歌》般的剛烈;他逼近小白,個子雖矮一頭,仍是指著小白的鼻子喝道:“你給我閉嘴!周總理屍骨未寒,就想起哄?”
小白也不甘示弱,嘴一歪,冷冷地說:“管他寒不寒。隔壁喜事,關我卵事;隔壁死人,關窗鎖門。”
南下跳起來一拳砸在小白臉上。小白回拳,打得南下流鼻血。紅兵當然護著南下,大叫:“打上門來了?找死!”南下的弟兄們一齊動手,打得小白背靠牆喘氣,邊說:“還想要冷凍車皮,凍斷你手腳。”他捂著臉,撇下我,走得悻悻,還罵:“一群流氓!”南下衝他背影說:“流氓也得講血性!”
他要的冷凍車皮泡湯,我要的幹辣椒隻怕也沒著落。但南下安撫我,說:“幹辣椒,我為你從瀏陽弄到。”又補充說:“錢要賺,不能昧良心,是不?”我看到,他顧不得止鼻血,從“大中華”中抽出三支煙,續上靈台前的煙火。
南下心情沉重地告訴我,明天總理的遺體送八寶山。
寧哥——哭泣的長城—心象圖騰—你懺悔了?
心情沉重。不得不相信宿命:好人命不長。人在悲痛時,理性總讓位於情感,沒料到總理走得這樣快。我雖難受,並不溢於言表,不能傳染給果子,她要動起情緒,病會加重。她的身體越來越差,有時發黑眼暈。加之《狂飆一曲》禁演,心情糟透了。
加急電報,舅舅生病,催我同果子去北京。老潘大恩大德,準假,為我簽了兩張鐵路通票。到北京,除了探望舅舅,也想去大醫院作全麵檢查。
我們登上北上的火車。
北京人學會屏聲靜氣,連賣冰糖葫蘆和烤白薯的小販也不再吆喝。我們趕到西單橫二條舅舅家,應門的是從未謀麵的舅媽,娟秀而冷漠。舅舅去了醫院,舅媽在剪製小白花,見到我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問道:“怎麼趕在這時候來?”我遞上長沙帶的土特產,舅媽不受,冷冷地說:“北京什麼也不少,帶回去。”果子生來不受白眼,拉著我,要去外麵找旅館。正猶豫,門外汽車喇叭響,舅舅從車裏走出,見到我,先是一怔,畢竟多年沒見麵;他眼神迷惑,繼而認出,攬著我同果子進書房。
“將你們盼來了,難得!見一麵是一麵……”舅舅說話動感情,他拭去眼角的濕意。我急於了解他的病情,他卻回避,隻說太想見我們,所以發電報。門外,舅媽聲音尖厲:“有話堂堂皇皇,關什麼門?”我發愣,果子更不知所措。舅媽又嚷:“全國人民都在哀悼總理,總不能挑這時候趁火打劫吧。”話明明衝著我們來。舅舅很無奈,對我說:“更年期了,別理會,忍住。”我能忍,果子不能忍,執意要走。舅舅隻好送我們出門。
舅舅陪我們坐出租車,車在城中轉幾個彎,找到個招待所,說好,明天一早叫我們。在招待所,果子緊偎著我,說北京好冷。晚上,沒心思逛街,決計明天為果子作全麵檢查。寒夜,雖有暖氣,難驅涼意。朝外看,雪如粉霰,砸在窗上響沙沙。鋪好床,安頓果子躺下。她問:“你不睡?”我緊攏大衣,說:“睡不著,守在你身邊,抽幾支煙,一夜能打發。”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說:“這算怎麼回事?怕我有病?是不?”我趕緊為她蓋好被子,也脫下外衣,就著她躺下。果子仍不依,逼我脫掉毛衣,隻在一刹那她三下五除二地褪去全身衣物,緊摟我。被子中,我們的體熱融為一起,她柔嫩的軀體緊貼住我,讓我感受她的奔放,她也在感受我的堅挺。
“不要啊,不要。我們的初夜不要在這樣的環境。”我說。發覺我在顫抖。
“依你,我的愛。”她的手移到我胸前,摟得我更緊,又說,“我發現你長得太像舅舅。”
“外甥多似舅。隻是,我不會像舅舅那樣怕老婆。”我說。
“你不怕?我就要讓你怕。”說罷,她朝我肩上狠咬一口。
疼得我大叫,她卻咯咯笑。這是來北京後,她的第一聲笑。
第二天一早,看到窗上凝冰花,舅舅敲門,收拾好,一同下樓。擠在車上,見到舅媽和表弟,胸前都戴小白花。舅媽見到我,臉頓時拉長,指著果子的紅圍巾說:“摘下,快摘!”果子摘下圍巾,塞進口袋。舅媽又說:“問你們,今天是什麼日子?”我茫然,果子也茫然。舅媽扯過果子,拿出一朵小白花,佩在她胸前,說:“今天送總理去八寶山。”說罷,她像孩子一樣嚶嚶地哭。恍然大悟!我接過表弟遞過的小白花,舅舅默默無語。我們五個人,從車裏鑽出來,上長安街。
雪還在落。天地間隻有黑白兩色,雪天雪地,長安街兩側,黑壓壓的人群如青灰色的長城。沒有人聲,靜寂封鎖了時間,時間在冥河中流淌,悲痛如大軍壓境,忍受悲痛的人群以淚眼、濕眼、苦眼和欲哭無淚的老眼,靜待總理靈車過。果子情緒容易激動,但此時要照顧舅媽,緊摟著舅媽,哄小孩一樣撫著她。舅舅摘下眼鏡,嗬氣擦去鏡片上的霧氣,他眼圈紅了。我們同在冰河中漂流,也在感受長城的哭泣……
靈車過來,過來了,我身邊一片呼天搶地的聲音,積蓄的悲痛找到了宣泄口,如井噴,如海嘯。人群衝湧而上,千萬雙腳將積雪踐作融水流淌。值勤的警察拚盡全力維持秩序,他們噙著淚,又要對抗失控的人群:攤開雙手抵擋洶湧的潮水,辦得到?我懂得了什麼叫做感天動地。
我們送走總理。
重新擠上車,車回西單。舅媽臨進家門,擺脫果子的攙扶,說:“行了,這幾天心情不好,怕煩。”我同果子麵麵相覷,小車將我們送回招待所。
打擊接踵而至,果子的檢查有結果,最可怕的事情:胃裏的一種腺癌。瞞著她,再深沉的痛苦由我一肩扛。
我學會了裝蒜,扮輕鬆,扮熱情洋溢。平時最討厭逛商店,這幾天陪著她將西單和王府井逛個遍,替她揀衣服。在西單商場,眼前一亮,櫃台竟然擺出“上海”牌男裝手表,亮鋥鋥。在長沙,手表要憑票供應,一個單位幾百號人,一張票,領導若是將票私吞,其行為無異於貪汙。果子急於要給我買下,擋不住她。她掏出貼身的錢包,所有的財產一百二十元,全部交給售貨員。表到手,果子對著亮處,訝歎鍍鉻層的晶光,笑著替我戴上。我說:“這何必?”她得意,說:“以後你的時間由我控製。”……平時我們很少下館子,這幾天又是全聚德,又是東來順,又涮又烤,是不是“腐敗”得過了頭?但我坦然。她的生命或近冬日,冬日,最需要關愛的陽光。
仍住小旅社,回到房間,馬上催她試新裝。她或許絲毫不知病情,撒嬌:“沒有穿衣鏡,不試!”我說:“我就是鏡子,試給我看。”她就試,試一件,我摟著她熱吻,邊說:“簡直像個妖精,沒人有你的身段。”她就揪我。又試一件,我故伎重演,說:“簡直像條美女蛇,太好看。”她咯咯笑。試過外衣試內衣,在她半裸著身體背對我時,又長又亮的黑發披到腰窩,我猛地摟著她,緊摟著,想到即將哄她化療,這頭烏發將一縷縷枯焦,很可能光禿,不禁滴下熱淚。她問:“怎麼了?貓哭老鼠假慈悲?”我猛然警醒,忙說:“捕到你這條美人魚,高興得哭。”她假作氣憤,罵一聲流氓,說“不試了”,就往被子裏鑽。我知道,被子下,她焦灼的身體盼望我,但是,在她病入膏肓時,我能冒犯她?我佯作要去發電報,為她掖好被角,吻她。要出門,她問:“幾點了?”我看表,告訴她三點一刻。她囑咐:“給你兩小時,準時回來。”
我去電信大樓。的確要發電報,不止一封:單位要續假;再有,我的錢包接近空癟,催眯子寄錢。本想先問舅舅要些錢,他已知道果子的檢查結果,但一想到舅媽“趁火打劫”的話,打消念頭。
但馬上想到,現在,太窘迫,眯子的錢最早也要在兩三天後彙到,這幾天,如何辦?
我突然發現手腕上的新手表,賣了,至少能抵擋一陣,大不了再買塊同樣的蒙混過關,頓時有了主意。
我找到一家修鍾表的小攤,人家出價八十元,收下這塊戴了不到三天的新手表。我捏著八十元,手腕上輕鬆,腳下踏實。
回招待所,在樓下遇到舅舅,他找我有話說。沒讓司機開車,我們步行到北海公園,一路上,他蒙上口罩,一言不發。在公園,找個亭子坐下,他從貼身口袋中掏出厚厚一疊鈔票,十元一張,塞到我手中。我拒絕,他說:“果子病情不樂觀,要用錢。”
我說:“錢,我們能想辦法。”
他這才摘下口罩,神色嚴峻,說:“我們見麵機會不多,有些話,要對你講。”舅舅眼圈紅了,還流清鼻涕。
突然發覺,他蒼老得厲害。猜測他會提到舅媽,說:“沒關係,什麼我也經受過。”
舅舅說:“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您想說什麼?”
“我不同意你們的婚姻,為了你,為了你的媽媽。”
“為什麼?”
“果子患的是癌,絕症。我不能讓你受拖累。”
“拖累什麼?我願意!”我絕不做過橋抽板的事,因此而憤怒。
“不行,不要固執。”舅舅想握住我的手,被我摔開。
“不再瞞你,我患的就是前列腺癌,在勉強支撐,活不長了。”他說罷,臉上的表情換成苦笑,仍想握我的手。
這次我沒有掙脫,我說:“為什麼不早說?怪我粗心。”
“不怪你,我甚至瞞著你舅媽,但對你,一定要交代清楚。”舅舅仍是一張笑臉,我陷入憂憤中,為什麼命運對我這樣不公正。
“孩子,對果子,可以殉情,不能殉命。”他幾乎是將我往他的身邊扯。
“舅舅,我做不到,絕不會放下她不管。”
“聽話,我時間不多了,這件事是塊心病。”他嘴唇皮哆嗦,幾乎是哀求。
他已是末路上的人。能答應他嗎?平生最反感的是背叛,我能背叛同果子的感情?已是末路上的人,為什麼要求我犧牲感情為他殉葬?
“不行,絕對不行。”我預料時間超過兩小時,果子肯定在焦急地等我,抽身要走。
“兒子,為了我,為了你死去的媽媽,不行也得行!”他扯住我的衣襟,固執地說。
“我不是你的兒子!你有你的兒子,能夠傳宗接代。”我似乎看透他的自私。
“你就是!你是我同你媽媽的兒子。”他竟抽搐。
讓我說什麼好?
你難受了?懺悔了?我是你的兒子?當初你為什麼拋下媽媽,讓她獨自承受不白之冤?你有自己的老婆同兒子,同時在老婆跟前唯唯諾諾,倒要求我犧牲對果子的感情,以顯示出你對我的關懷?就算血脈上是你兒子,但思想上,我能依附你?難道我比不上一支蘆葦?
他仍堅持要將錢塞給我,我掙脫。
我脫身回到招待所,推開門,果子撲在我懷中,又抓又打,抱怨我不守時。我不想提到同舅舅的會麵,隻說在街上轉了轉。她說:“你不看時間?都幾點了?”我隻好吭哧吭哧。她追問:“表呢?”我如同一段木頭,隻好撒謊,說丟了。她一步步逼近我,說:“是不是錢用光,將手表當了?”我點頭,發覺嘴唇咬破,有血的鹹味。她也在咬嘴唇,咬過,重新撲向我,說:“早料到!”我們狂吻,夾在吻中有兩人的熱淚。
收拾行李,回長沙。
果子問:“不同舅舅告別?”
我說:“不。堅決不!”
我們登上火車,北京離我們越來越遠。
鋼杆——物價穩定,市場繁榮—胎盤
魏兄不知從哪裏得到風聲,說張鐵生要當教育部長,於會泳要當文化部長。又聳頭聳腦地說,他去火車站送客,正逢於會泳的老婆,京劇《泉山》中一號主角下車,風頭十足,月台上,觀者如堵。
“漂亮不說,神氣呀,戴個大墨鏡,身穿白風衣,警察開道,一級保衛呢。”魏兄豔羨,流涎滴口水。
“神氣還是妖氣?老婆還是相好?搞清楚。”饅頭憤憤。
路老兄也說:“不值得大驚小怪。投身南昌大起義,比不得台上唱京戲;參加長征二萬五,比不得台上跳個舞。這年頭……”
這年頭,怎麼說呢,“豺狼盡冠纓”。當然,女主角不算豺狼,但沒必要趾高氣揚。來長沙何不乘飛機?坐火車為什麼要挑魏兄在時亮相?這不是算計魏兄的口水?
倒是路老兄有確鑿消息源,馬上要“批鄧”。
一說“批鄧”,我就緊張,兒子的給養會更困難。報紙、廣播天天喊物價穩定、市場繁榮,有人改成“物價穩定郵政局,市場繁榮道門口”,有來由的:寄信的郵票價格穩定,市內四分,國內八分,多年不變;再說,我們的工資收入也穩定,七八年,一分不長,花錢計劃性強得很。再說到市場,道門口的蘿卜、白菜成交額大,果真繁榮。偶爾有農婦偷偷摸摸賣雞蛋,一角錢一個,還價八分。農婦堅決不幹,說雞蛋七分錢一個收來,上公交車又擠破幾個,不賣一角會賠本。我問擠破的雞蛋在哪裏,她清理裝雞蛋的布袋子,袋底果有蛋清和蛋白攪成糊狀,我花兩角錢全買下,倒在飯盒中,蛋白質寶貴;但尷尬,兩角錢的生意被學生彭建中的家長看到。老彭要搞點外快,也加入賣雞蛋行列,那天他賣完雞蛋,同我一起坐車回家。我正在考慮,是不是應替他買車票,他卻同售票員爭得臉紅脖子粗:
售票員:“買票!”
老彭扭過臉:“沒有錢,不買!”
“莫想躲,你這雞蛋販子,每次坐車打溜票。”
“雞蛋販子怎麼了?老子不販來雞蛋,你生得出?”
女售票員氣得臉泛紅,仍堅持:“莫囉嗦,坐車就要買票。拿錢來,一角。”
他極不情願地掏錢,接過票仍說:“剛才買蛋時有人少給一角錢,現在又讓我買車票,什麼世道?”
一車人笑,有人笑他喝醉酒,有人罵他神經病。我隻好躲遠些。哪知當晚,老彭提著一籃雞蛋送到我家,堅持不收錢,說應當孝敬老師。我又尷尬一次。
日子就這樣過,發覺,都在鼓足腮巴,我們鼓足腮幫子吮“實心奶嘴”,宣傳機器鼓足腮幫“吹喇叭”,其實,鼓腮巴很費力氣。
學校布置,組織學生看電影《反擊》,反擊右傾翻案風。影片中葛存壯扮演讓人嗤笑的農學院教授,研究和講授“馬尾巴的功能”,教授似乎廢物得很。從此,課堂上學生若不想聽課,就大嚷“馬尾巴的功能”,饅頭中過招,氣得發抖。
但近來饅頭開心的時候多,他的兒子長勢良好,饅頭見人就發表男子漢宣言。喜過又憂,海音生產時大出血,母子的營養如何保證?饅頭同我住得對門對戶,見麵時他歎,我也歎。
吉人自有天相。那天少爺找到學校,提個鼓鼓囊囊的網袋,袋裏的物事用報紙包著,滲血水,有腥氣,說是大補之物。我問是什麼,他神秘兮兮,湊近我耳朵說:胞衣,學名胎盤,中藥名紫河車。我的天,他真有起死回生的本領,要麼死豬子肉,要麼產婦的胎盤,服了。隻是,我委實不敢讓滿子享受這大補之物,再說,腥腥膩膩的東西,怎麼烹製?我正要婉拒,卻被饅頭要去,如獲至寶。我留少爺吃飯,他欣然同意。飯菜上桌,少爺大噴口水,說春上將要進行“美展”。問起有哪些人的作品,他滔滔瀉瀉:
“多哩,山水,雪意。青年畫家的作品獨占鼇頭,作品有《農民大學辦田間》,還有,嘿嘿——”
我說:“莫賣關子還有誰的?”
他說:“猜不到?當然是我的《一代女英》。”
我譏他:“你那畫技,能同人家相比?”
他急了,就申辯:“畫是表現思想,突出境界,‘總把新桃換舊符’,懂不懂?”
我打趣他,說:“你真是一夜成名哪。”
他就安慰自己:“我有童子功,從小跟在父親身邊,有時間就畫。”
“哈哈,你畫什麼?晚上床上畫地圖,早起晾被子。不是?”
“莫扯得遠,說真的,這次我的‘一代女英’要在畫展上占主要位置。酸棗說的。”
又抬出酸棗。我問:“酸棗能一錘定音?”
少爺說:“酸棗手眼通天,按他的理論水平,今後,省委宣傳部長,非他莫屬。”
“屬個屁,他連黨員都不是。”
“不是又如何?就不能突擊入黨、突擊提幹。什麼年月了?‘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懂不懂?”
我想到楊柳枝“這人折了那人攀”的依附品性,要說出,但饅頭過來。他拿瓶酒,來道謝。少爺三杯下肚,心潮激蕩,大談其畫作的“反潮流”意義,說到權勢人物和權貴子弟對他的壓製和人身折磨,儼然他是商鞅,是李斯,是韓非子。
“釘梢呢,幾個幹崽子,我走到哪裏,跟到哪裏,回家路上要兜圈子,擔心這些家夥記住家裏的門牌號碼。”他說得煞有其事,饅頭將信將疑,我不以為然,問:“有那麼誇張?”
“得留心,這年頭,鬥爭激烈。”饅頭提醒。
“毛骨悚然,哪個信?你以為是紅岩村、沙坪壩、白公館?”
少爺說:“剛才來你這裏,龔家的小崽子吊我的尾線,若騙你,天打五雷轟。”
點名道姓。真是?我也將信將疑。
少爺走了,饅頭開始操作,占據自來水籠頭,洗去腥腥粘粘,然後剁餡,包餃子,噎得海音想吐。饅頭不厭其煩洗胎盤時,等著接自來水的排長隊。十幾戶人家,自來水籠頭隻有一個,水流如尿滴,排隊等水洗臉的路老兄隻好朝饅頭作揖打恭,遞過條幹毛巾,請沾雨露,以保持臉麵。他急著去開緊急會議。會議果真緊急,散會後路老兄敲開我家的門,警告我:管住你那張嘴,嘴巴是用來吃飯的,不是亂說亂道的,弄不好人頭落地,兒戲不得。特別是對國家領導人,不得有任何非議。
國家領導人?
“我指的不是戲子幾個。”路老兄一臉嚴肅。
我誠惶誠恐。他又壓低聲音說:“馬上有新一輪批鬥高潮。”我問:“批哪個?”他告訴我,批冬不拉。
“冬不拉犯哪條?有什麼新動向?”我問。
他說:“階級鬥爭嘛,沒有新動向也有舊動向,死老虎最好打。”
我為冬不拉暗抱不平,不敢聲張,瞞著滿子。
眯子——偏方治大病—叫化子疊羅漢
眼看是春節。
果子同寧哥回來一禮拜,寧哥臉上削層肉。那天,他說出果子在北京的檢查結果,我大驚。寧哥說:“要瞞,莫讓她曉得。”
“瞞得過?”
“瞞一天,是一天。找藥要緊。”
我同寧哥遍訪治癌藥。找到以前“活熊取膽”的朋友。他說,偏方治大病,馬欄山有個名醫,經他調理,藥到病除。我們趕馬欄山。
農村,泥路,積水一窪窪,時有小轎車、吉普車搶道,濺得泥水如潑,得躲。趕到要找的屋場,見門前停放汽車、單車。有人將大包藥往轎車上塞,或者捆單車後座。等候看病的不少,我們排最後,門外苦等。
又有人出來,籮筐裝藥。我不禁發問:“牛藥還是人藥,籮筐裝?”
那人答:“藥少了不靈;治絕症,藥性要猛。”
“靈?怕未必。”我說。
“不靈你來做什麼!看熱鬧?省裏的領導、軍區頭頭病來真了都來找他,不靈?”
另一位嘶起喉嚨說:“當角色的命珍貴。他們信,你我未必信不過。”
病急亂投醫,隻好將信將疑。
輪到我們進屋,醫生四五十歲,胡子拉碴,指牆上皺皺巴巴的幾麵錦旗說:“信我,有得治;不信,莫找。”我問:“如何信?”他說:“療程七七四十九天,天天灌藥。”他領我們到灶屋,指著煮豬食的潲鍋說:“備口這樣的大鐵鍋,準備幾十擔鬆毛柴。”我問:“為何?”他說:“熬藥。”又說,他開藥劑量大,日服幾升,喝上七七四十九,病毒自然排除。寧哥問:“有什麼效果?”胡子老倌說:“《黃帝內經》、《本草綱目》上並沒有癌症一說,隻有‘無名腫毒’,病毒還得毒藥醫,不怕嚇壞你們,‘頭七’,上嘔下瀉;‘二七’,吐黑血,拉黑屎;‘三七’時頭發掉光,汗毛枯焦,身上起殼……”還有“四七”、“五七”呢?難道脫胎換骨?果子那樣的身軀,受得如此折騰?寧哥發問:“藥有哪些成分?”老倌說:“蜈蚣不可少,毒蛇、巴壁虎、蠍子和蓑衣蟲,什麼都有,以毒攻毒。”寧哥說:“哪是治病,分明是放蠱。”老倌說:“信則靈,不信作罷。是你們求我,不是我求你們。”我們被趕出門。
回家路上,兩人議起迅哥兒父親患病,庸醫開出的藥方是“蟋蟀一對,原配”。到頭來,估計胡子老倌也會用“醫能醫病,不能醫命”搪塞。找他,豈不人財兩空?
我們另找門道。“活熊取膽”又介紹:白馬尿泡僵蠶,奇效。僵蠶好找,但哪裏弄白馬尿?長沙遍地馬齒莧,卻不見哪處養馬,更何況要白馬,一根雜毛不能有。到處打聽,終於訪到藍山有軍馬場。準備人上托人,聯係藍山。
估計瞞不住果子。有天夜半,她嚶嚶哭。一早,老娘問怎麼回事,又問在北京一男一女如何睡,問是不是果子受欺負。問得我發毛,回她:太平洋警察缺人手,請您頂替。老娘不放心,我心情沉重。
寧哥說,不能再瞞了,要聯係化療,讓我對果子說。如何啟齒?
拍電報給蝦妹,讓她從美國那邊找藥。回電:藥貴,盡力找;目前無特效藥。媽的,特效藥都生產不出,你叫什麼美國?
頓時覺得美國空空蕩蕩。長沙更是。偏偏有人無事找事。隻見長沙城大街小巷糊海報:“反擊右傾翻案風專題文藝晚會”。
又是晚會。三天無戲看,道場看一輪。且看是由哪個做“法事”。聽說晚會由酸棗的“大批判組”組織。找酸棗要票。
找到酸棗。問起,他說,反擊右傾翻案風的誓師會開不成,估計是龔秘書從中作梗,市委不點頭,隻好組織文藝晚會。
“晚會就晚會,怎麼扯上反擊右傾翻案風?”
“還不是‘批鄧’,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過春節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又‘批鄧’?”
“不批他,能有‘文革派’的好日子過?多少新生事物慘倒於‘整頓’的板斧之下。”
“整過後,生產發展了,有飽飯吃呀。”
“你呀,仍是伯恩斯坦的‘唯生產力論’。頭腦中少根弦。”
娘的,還嫌“弦”不夠多,真是蛤蟆不吃人,嘈人。不過,他出手大方,給我十張晚會票。見他臨急臨忙整理旅行袋,說是要去北京出差,中央首長召見。
我去見寧哥,正遇上建妹子一群人找他,也是要票。原來酸棗擔心文藝晚會冷場,向各單位派票。發到機務段的票隻有幾十張,眾人貪看熱鬧,“鬼搶齋”。建妹子沒搶到,大大方方找我要,隻得給。寧哥說:生產下滑就搞這套,叫化子疊羅漢——窮快活。窮快活?尋快活。尋快活的人不少,南下從我手上拿走五六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