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
齊縣長說:“鄙人到本縣任職,最大的功勞,就是發現了你貢校長貢子佩。”
齊名一說這話的時候,是1933年一個陽光刺眼的秋日。貢子佩領著全校24名初中生,在距縣城5公裏外的陽嶺交流。學生是走路來的,一路上興致勃發。齊縣長騎著一匹雪青母馬,馬踢嘚嘚地跟在學生後麵。
齊縣長曾對貢校長說,行署費專員已經答應給他一輛軍用吉普。吉普一到,這匹馬就送給貢校長當坐騎。貢子佩並不領情。他說,有了馬就要雇一個馬夫,還要草料、馬廄什麼的,那很麻煩。
貢子佩還有一個想法沒說,南方很少見馬,齊縣長整日騎一匹馬在街上,很打眼。盡管貢子佩知道作為蒙古族出身的齊縣長的寵物就是馬,就像是吳彬彬喜歡貓一樣。
齊縣長說:“你上來吧,我這匹馬,身子特別長,乘兩個人,一點沒問題。”沒等貢子佩回答,他又低首笑著,“我知道你不會上來的,有福同享嘛!要不,讓給你二人騎。”
貢子佩一笑道:“你能說服她上來,我就騎。”
貢子佩朝前麵的女教師吳彬彬看了一眼。吳彬彬白褂子早汗濕了,裏麵的一件背心清楚地洇出來。她戴著一頂粽葉編織的太陽帽,邊緣是一圈菱形的麥稈,橢圓的下巴頦鎖著一紅一綠兩根化學帶子,這就是她自己編的帽子。
貢子佩曾戴上這帽子,讚她有一雙巧手。她說也可以給他編一頂,很快又黯淡了眼神,說:“不行,你就是回家說買的,我也不能給你編。”
貢子佩當時心裏說:“你已經編在我心裏了……”
貢子佩1931年畢業於廬山腳下、白鹿洞書院附近的慧遠師範。此前他已經同本縣的富家女曾美珍結婚,並生有一兒一女。他母親第一次給他看曾美珍的照片時,他覺得實在是其貌不揚。
母親是在給貢子佩送寒衣的時候,把美珍的照片帶去的。那時候,縣裏還沒有一家照相館,美珍特意到行署所在地的贛州去把相照了。
依常理,曾家是不會看好貢家的。盡管貢家祖上一直是官宦相襲,但到曾祖這一代就開始走下坡路;到祖父一輩,充其量是一個佃中農。貢子佩的父親貢悟明是本縣的私塾先生,謹小慎微了大半輩子,不幸於子佩就讀師範的頭一年倏然病死。貢悟明素來身體孱弱,但也從沒請過郎中,因為他自己就頗通中醫。犯病之前他跟蛇農進過一次深山,目的隻是為了多識一些草木。回家就發燒,夢妄,驚厥。一個中醫朋友認為他是在山裏中了蠱毒。本縣是有一些原始森林的,裏頭有野牛、野豬、野鹿、麂子,還有凶猛的熊與身手矯健的豹子。但貢先生沒有被野獸所噬,也沒有被毒蛇所傷;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貢家的靠山倒了,曾家卻願意許配自己的獨生女兒給那個苦命的兒子。貢楊氏就很感動。但是貢子佩對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女人一點激情也沒有。他事後對同學說,一個你從小看著長大的跟你差不多大的女人,你對她要麼喜歡,要麼討厭,不容易生出其他的感情。半是可憐寡母,半是對婚姻從未有過美妙的設計,貢子佩在師範就讀第二年的暑假,就回家同曾美珍完婚了。
開學以後,同寢室的人問他新婚之夜的感覺如何。
他回答:“沒有經曆過的一定很想經曆,經曆過來的未必很想回憶,因為那陣子完全不認識了自己。”
同宿舍皆知他的婚姻帶有被動的成分,遂問他是不是有所遺憾。
他說:“遺憾是有所比較的產物。沒有比較,焉有遺憾!”
貢子佩的遺憾,其實在吳彬彬小姐到本縣來之前就產生了。妻子的粗俗,以及對他出身寒微流露的輕覷,深深地刺傷了貢子佩的自尊。吳彬彬的出現,隻是更放大了妻子作為一個女人的不足。
貢子佩後來對齊縣長說:“不是自由戀愛就結婚的男人,多半是不幸福的。”
齊太太在一旁道:“我和齊先生也是包辦結婚的呀,我們很幸福。”
貢子佩頓時紅了臉道:“天下如齊太太這般幸福的,能有幾人!”
齊太太就滿意地笑了。
齊縣長說:“以後看見好女子,我給你介紹一個做二房。”
貢子佩畢業以後,起初並未有回家任教的打算。他在慧遠師範1931屆26個同學中,成績出類拔萃。他準備到杭州或北京去讀高師。受庚子賠款那撥留學生的影響,他心中未嚐不躍躍欲試更遼闊的前途,但是宥於家庭經濟狀況,他彷徨不能自主。在家投閑置散了一年多,當他正準備下決心向一個開米棧兼及典當行的表舅借貸讀書的時候,甫赴縣長任上的齊名一來訪。
齊名一對他說:“鄙人在任上,無甚雄心,但能建設一所中學,於願足矣!”
縣裏有宿望的縉紳,已被齊縣長禮聘為中學名譽董事,所缺者,是一個真能為梁柱的校長。
有老人舉薦貢子佩。
貢子佩知道以本縣的財力建一所的中學,難矣哉。況且,他想繼續求學,還有一個隱秘,他對家庭生活以及妻子很快厭倦了。他依然懷念學生生涯。
齊名一這樣幾句話打動了他:“我齊名一,是個遊牧民族,從那麼遠的北方到江西來,而且是到江西的南方山區,我為何而來?本縣沒中學,讀初中要去贛州,有幾家孩子可為?我真心想辦一所學校,先隻設初中,以後條件具備了,搞高中。這是為後人造福哇!”創辦心海中學之初,貢子佩盡管幾次想打退堂鼓,終還是為齊縣長的辦學精神所感動。事實上,如果沒有縣長的鼎力支持,光有貢子佩的幹勁以及一群一開始就彷徨四顧、朝三暮四的縉紳們,心海中學在本縣,就永遠隻會如沙漠上的海市蜃樓。
榨油坊賴老板祖上的一幢老屋在中學的劃界之內,盡管早已蛛網塵封,傾圮頹敗,賴老板的老娘硬是打橫不肯拆,說那是她以後的庇佑。賴老娘就睡在潮濕的天井邊,頭枕著一片廢棄不用的石磨,哭聲如嚎。
齊縣長叫賴老板去勸說,賴老板哭喪著臉,道:“她要是聽我的,還用得著你縣長大人親自來嗎?”
齊縣長就蹲下來,掏出一方帕巾給賴老娘揩臉,道:“你要是擔心以後沒地方安身,現在就請到寒舍去住,或者就住到我的衙門去。”
齊縣長弄出一身汗,才叫雪青馬蹲下來,隨後同賴老板一邊架一條胳膊,好不容易把又矮又胖的賴老娘攙上馬背。齊縣長叫她不要怕,這其實是很老實的一匹牲口。待賴老娘上去以後。雪青馬果然很小心地支起前蹄,直著背平穩起勢,晃悠於陽光燦爛的石子路窄街上。兩邊店鋪裏的人都走了出來,看齊縣長牽著馬,馬上肉球般蜷伏著一個半老婦人。馬的右側是垂頭喪氣的賴老板,後麵是麵色有些尷尬的貢家公子貢子佩。漂亮的馬尾左右拍打,不時指到賴老板的臉上和貢子佩的襟前。在這個地無三尺平的縣城裏,人們不理解為何要在幾排教室之外,建那麼一坪操場。於是就有一些人告狀到行署。事後證明,有一些告狀信同國民黨黨部書記曹某人有關。他說,建那麼大的操場,是齊名一為了自己心愛的雪青馬有個溜達之處。齊名一從小生活在草原,馬又是草原之物,這真是最好的解釋。
這個解釋使本縣的縉紳很久都難以釋懷。
一切都隻有讓時間來做證明。齊縣長在以後的日子裏,居然就沒有讓雪青馬跨進心海中學大門一步。他每當受邀到心海中學做訓示,都是把雪青馬牢牢拴在大門右側的槲樹上。
據後人說,齊縣長直到看見馬夫或勤務員拴好馬以後,這才用左手係好風紀扣,正步邁入心海中學。
貢子佩第一次見到吳彬彬,是在贛州市八境台的殘垣上。
吳小姐約摸20出頭,纖纖身量,裹在一襲月白旗袍中。
貢子佩以後不止一次給她說過初見麵的印象:臨風玉樹,皎皎照人。
在富春江畔長大的吳彬彬給貢子佩留下的第一麵印象,就使他們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位金華師範畢業的女子,挖到本縣去當老師。
八境台下,就是前朝古炮台,但見鏽跡斑斑的炮筒子幾被蒿草遮盡。放眼望去,章江與貢江,逶迤相會,水天蒼茫,極為寥廓。
吳小姐說,在贛州的這些日子裏,她幾乎天天都來,或者親戚陪同,或者獨自前來。她其實更願獨來。
“明天就要走了,更想在這裏多呆一呆。站在這裏,既是站在曆史裏,又是站在天地中,任什麼煩惱都渺小了。”
吳小姐的親戚也是贛州一門望族。齊縣長在行署開會,知道來了個讀師範的吳小姐,於是給正為師資犯愁的子佩一個信兒。子佩為找她,已經費過一番心思。見她對贛州印象好,一則也喜;見她打算明日回鄉,一則也憂。
“下麵不遠,有個留翠茶莊,何不去坐坐,喝杯新茶。”
沿荒草沒徑的小路迤邐而下城垣,穿過一片闊葉林子,留翠茶莊就在一條小溪邊。其時,茶莊很冷清,隻有三兩個顯然是熟客的老頭裸著背,穿著褲頭,圍坐一桌下棋,飲茶。
老板知道來的是兩個有講究的人,特意端出兩隻青花瓷杯,釅釅地沏了一壺毛尖,又端來兩碟蜜餞,外加一碟小油果子。
吳小姐道:“贛字又讀如貢,古送切,就是貢物之意。孔子的一個弟子名子貢,《禮記·樂記》就作子贛。”
“是嗎,我原以為,贛就是江西,非江西莫屬。”子佩心裏感佩吳小姐的好學,讚道,“你這是入鄉問俗了。”
“我倒真有一問,辭書上說,章貢兩江在贛江彙合,故稱贛江。本地人卻說,一章一貢,兩流彙合,正好成一贛字。到底,哪種說法更確切?”
贛南出身的子佩對此,也從未深究,隻有老實道:“委實不知,辭書上的說法,大概不錯的吧?”
“那也未必,豈不聽古人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就認地名,贛也不是江西獨有,江蘇有一縣名贛榆,可為例證。”
見微知著,平時對與己無關的地名都詳作了解,其好學精神可知。貢子佩挽留眼前這個師範女生的意願就更強烈了。然而凡事欲速則不達,子佩隻能迂回地介紹贛南風物,又委婉問及此地與她的家鄉有哪些不同。吳小姐說,到贛南,感覺氣候與風景,都有點亞熱帶的味道了。她說她喜歡熱帶與亞熱帶的植物,她感覺熱比冷更有生命意象。
子佩就說他的家鄉更其南麵,山嶺鬱鬱蔥蔥,花朵常開不敗。
“那我下次一定去看看。”
“為什麼下次,這次就該看看。”
“可是明日下贛江的船票都買好了。”
“可以退掉,若退不掉我給你再買。”
兩對目光幾次對碰,又不由得閃開去。
不知不覺間,已經將一壺茶飲盡了,正待要喚,又被續了滿滿一壺。吳小姐興奮道:“沒想到我們都是飲君子!”細玉般的牙裏啐出清亮的一個“茶”字。“香葉。”子佩接道。
“嫩芽。”吳小姐頓有一悟。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激流飛湍,朗誦出元稹的一首《一字至七字詩·茶》:
茶,
香葉,
嫩芽,
慕詩客,
愛僧家。
碾雕白玉,
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
碗轉曲塵花。
夜後邀陪明月,
晨前命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
將知醉後豈堪誇!
兩人誦完,不禁相視而笑。
“行,我明日跟你去,不怕你把我賣到山裏去!”吳小姐幾分豪爽。
“別人想買你,隻怕他出得起價,我還舍不得呢!”
“賣給強人做壓寨夫人,也值。”吳小姐回避了眼前這個男人目光裏別樣的意味。“到你家,有什麼美食招待?”
“山裏人家,當不起美食二字,唯心誠而已!”
吳小姐萬萬沒料到的是,此一去,就與江西結緣,再也不能回返!
子佩帶吳小姐到本縣,靠的是齊縣長在行署租借的軍用吉普。齊縣長一路同行,向吳小姐介紹了子佩辦學的決心與困難。吳小姐機敏,頃刻就知道了他們的用意。
齊縣長說:“你若是能助子佩先生一臂之力,那才叫功德無量呢!”
子佩覺得縣長不免太急,緩頰道:“草創之初,你能來看看,提提意見,就好。”
下車前,齊縣長瞅空子叮囑子佩:“小姐今日衝你個人而來,切不可泄漏你已有家室。到事情有大進展,再告不遲,切記。到時候,事業給學校,豔福留個人,一舉兩得,豈不大好!”
子佩盡管一開始對縣長的話不以為然,還是有一星期沒有告訴吳小姐自己的家況。他把吳小姐安排在學校最好的一間板房裏。
心海中學有兩棟土夯牆教室,皆為杉皮頂,但軒敞,明亮。另有一排教職工辦公室,木板房,瓦項。最後有一個套間式板房為校長辦公兼臥室,子佩讓吳小姐暫居於此。三類房屋倚山勢而立,列為長短三排。
校長室緊挨山坡,避潮防蟲,取淩空式,緣木板梯曲折而上,大樹當頭,啟後牖,濃翠可掬。整套房子,梯為木,地為木,壁為木,頂仍為木,進得來,有一股酸澀的生木氣息。
吳彬彬席地一坐,大叫:“這才真是返璞歸真呢!好個享福的校長哇。”
子佩一笑:“這個福讓你先享,如何?”
吳彬彬欣然答應之後,又有些害怕,夜間如有強人從山後樹上襲來,如何是防?
子佩一忖,當即叫來校工在簷下懸一截脆鐵,用錘一試,當當當,聲震四野。又在門窗上做了防護。子佩說,特聘用了一個膂力強健的守門人,每晚,必有幾次外出巡查,可保無虞。
當夜,齊縣長做東,迎客洗塵,穿山甲、山雞、臘麂子、熏野兔……一桌的山珍。喝的是土釀金櫻子酒。齊縣長一沾酒,就有些葷話:“貢校長,這酒是補腎固精之物,你可要多喝喲,前段時間籌建學校,你是勞心;以後,可能勞腎時候多,腎而不挺不堅非好漢,你要借它一臂之力,來,幹了!”
貢子佩知道齊縣長懼內,常存娶三妻四妾之心,但乏其膽。每往行署,公幹之餘,必到花柳暗巷尋一個宣泄處。子佩叫他當心染病。他說,染病者福分人也,湊到子佩耳邊道:“聽講老頭子,年輕時候在浙江,也得過這種病呢。浙江女子想必特別有魅力。”子佩自然知道,老頭子指的是誰。
此刻,一個素昧平生的浙江女子就在麵前,子佩心裏更多的是不安,唯恐待有不周,轉瞬她就歸去。又嫌齊縣長說話太隨便,粗俗言語,怕吳小姐禁受不住。
齊縣長又滿斟一盅,給吳小姐敬酒,道:“此種酒,男人喝了健腎,女人喝了壯膽。來,為了你到敝縣致力平民教育的決心,幹。”
齊縣長盡飲杯中物以後,不肯坐下,直逼吳小姐飲盡。見吳小姐實在為難,子佩說:“吳小姐今日到本校,就是本校之人。我為校長,可代為飲。”接過來一飲而盡,空杯照人。
齊縣長大笑:“好好,貢校長學富五車,儀表出眾,唯缺者,膽量耳!但願吳小姐來了以後,給他添筋壯膽……哈哈。”
子佩知道他語意雙關。他與齊縣長同在贛州時,也曾被拽一道踏訪青樓,齊縣長搶先給他付賬。待得出門,問他今夜感受如何。他竟說,隻是與青樓女子作了一番談講,連手腕也沒捏握一下。齊縣長說:“你這樣做,她會害怕,因為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子佩當時疑惑道:“她怕我?我倒真有些怕她呢。她們吃這碗飯的,什麼場麵上的人物沒見過!”
吳彬彬來學校不久,正趕上秋季開學。學校才有一個初一班,另有兩個小學高年級班。吳彬彬主上初中數學,還兼了音樂課,也是初中的。
居然一個月兩個月地就上下來了,不提歸家。
貢子佩知道她能這樣堅持在心海上課,並非在此地有強勁的吸引,而且吳老師在浙江故裏一定有什麼遭際。逃婚麼?她不說,他就堅持不問。
貢子佩把校長的辦公間讓給了她,自己在坡下,與其他10名老師相鄰辦公。
子佩的妻子曾氏當然很快就知道學校來了個年輕貌美的女教師。她沒理由到學校來見,但還是躲在校外小徑旁做了一番窺探。
她問過子佩:“這麼漂亮又能幹的女子,怎麼會安心在外地教書呢?”
子佩滿心歉疚道:“我也正想問你呢,地方窮,薪水也低呀。”
曾氏心裏有想法,又不便直說,就道:“要問問清楚,她在家裏有沒有說好男人。一個單身女子在此,萬一有個情況,你還不要擔責任麼?”
三個月後,子佩親自到樓上來送薪水。吳彬彬正在過道上浴頭,用的是一小塊又黑又硬的肥皂。她的長發漂在一隻杉木盆裏,浮起漆黑一片。
子佩看得略略一怔,打個招呼,轉身進屋。屋裏簡潔極了也幹淨極了。
子佩不由得說:“難怪其他老師不敢上門,像齋堂一樣爽潔,會把人越發比俗的。”
不知是怕多閑話,還是怕控製不住自己常有些越規的想象,子佩也很久沒上小樓了。但凡每日在學校看見她的身影,子佩就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充沛的精力。到後來,子佩更不願在家多呆,有空,就來學校。他的辦公室很晚都亮著一盞油燈。那當然也是工作,更是一種慰藉,覺得一個心上人就在自己身邊。他喜歡她說話的聲音,喜歡她或顰或笑的容顏,喜歡她的一舉一動。他知道自己是真喜歡或可說愛上這個姑娘了。她沒有給她明顯的表露,不是所謂膽小,又的確因為怕,怕一旦不慎,把她給嚇跑了。盡管,她對他的好感也萌生得很快,而且,與日俱濃。吳小姐握著濕淋淋的長發進來,說:“校長能來,蓬蓽生輝。”昨日秋遊,齊縣長也參加了,與24個學生玩得高興。吳小姐說,這樣的活動以後要多多進行才好。
她轉眼給他倒了茶,又端出果子,就端坐在他對麵。
“又不是客,不要張羅。”
“若是客,我還不端這些呢。你說,我要客氣誰呢?尤其,在這種地方。”
子佩慢慢品嚼她的話,好一陣才道:“你來支持我,是對你的委屈。”
“如果不是情願,誰又強迫得了。”
子佩於是一笑:“這麼伶俐的口鋒,難怪學生最擁戴你。”
“不要你空頭誇獎。”她的眸子有倏然的流轉,“我雖然愛同孩子相處,時間一長,也還是避免不了乏味的感覺。”
“是呀,休息日,你可以到贛州去玩兩天。我叫縣長找車子。”
“他自己都騎馬,他能給我找車?”
“他是馬背上長大的,他喜歡馬。他講騎馬可以爬山,趟水,鑽小巷。本縣的老百姓說,夜裏聽見馬蹄嘚嘚,就知道是縣長,心裏踏實。”
“他是把你唬在這裏當校長,你是把我唬在這裏當教師。你們是一個唬一個,對不對?”
“這怎麼叫唬?他縣長為辦這所中學出的力,你也知道,他所為何來。”
“不管怎麼說,你們都有家有口的在這。我呢?我所為何來?”
子佩聽她語音有異,正待揣摩,她已經踱到窗前去了,輕捋著窗沿上的一隻雜色貓。
窗外一樹燈籠柿,果實青黃相間。吳彬彬說過,那是她的風景,不許任何人攀摘。
她回轉身來:“你那天說,要約人這間屋貼門聯,我想好了一幅上聯。”
“你說。”子佩平日就喜歡對子,興致來了就出上聯或下聯求對。
“你必須給我對下聯,我才說。”
“我一定試著對就是,雖然不敢說對得好。”
“那我說了,處女居居處女。”
“這倒是個好上聯,下聯就難了。”略略一思,道:“天津衛衛天津。衛,是古代王者理想中的一種行政區劃,前一衛,是名詞,後一衛,是動詞,正好與你的兩個居字對工整了。”
“你隻考慮對詞麵,不考慮對詞意。我的上聯滿是人倫氣息;你的下聯呢,正襟危坐,拒人於千裏之外。”子佩說自己是對的不好。她說她倒想到了一個好下聯。子佩忙道:“倒要請教高明。”
她搖頭,臉上有倏然的一紅:“我不能說,起碼,現在不能說。”
“求你說,行嗎?”他的話音顫動了一下,盯著氣息逼人的她。
四目相對。她仍然搖頭:“你不可以逼我。以後,我或許會告訴你。”
“為什麼是或許?”
“你應該明白……”
窗外,秋風颯然,燈籠柿呢呢喃喃。
有兩個人看出了現實的危險,其中一個是齊縣長。
齊名一對子佩說:“要吳老師單身長期在本縣執教是不現實的。她隨時都可能回浙江去。這樣,無論對本縣或者對你,都是一個損失。能改變這種現實危險的隻有你,要麼娶她為妻,要麼納她為妾。你妻尚稱得上賢惠,休之不仁,所以納吳為妾最好。瓜熟蒂落,勿失良機。”
子佩說:“我若在官場,或者行伍出身,戎馬生涯,納一二房姨太太,興許無所顧忌。如今為人師表,豈能有納妾之舉?且不說惹鄉賢恥笑,就是在學生麵前,我也難抬頭的。”
“老兄此言差矣!”齊縣長抽了兩口水煙,又捏了一撮煙絲在鼻前嗅著,“忠孝仁義禮智信,並沒有指責娶姨太太的不是。比較嫖婊子和娶姨太,你說哪樣好?女人又會怎麼看?”
子佩心裏對吳彬彬是十二分的滿意,“可是即使我有心娶人家,人家還未必答應呢。剃頭擔子,一頭熱。”
齊縣長說,隻要子佩存心娶她,他會去工作工作。他說他早就答應過子佩的,以後看見好女子,要介紹一個給他做二房。
子佩終於不語。
還未待齊縣長抽空去工作工作,另一個人已經發現了自己處境的不妙,這就是子佩的結發妻子曾美珍。
如果說,結婚之初,曾氏對貧寒的子佩多少還有點門戶不匹的抱怨,那麼隨著一兒一女的娩出、生長以及子佩工作逐漸的安適,她就決心克盡婦道。她不算一個聰明的女子,這一點,不僅在她父親當年支持她讀書而她讀不下去就表現出來了,而且她雖然想幹卻始終幹不利索家務也是旁證。
貢母當然不滿意兒媳的是後一點,婆媳間的關係的不和諧就是難以避免的。貢母認為,做個好女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善於操持家務,還有一點,勤快。曾氏勤則勤矣,卻總顯得雜亂、無緒,遠不能像貢母那樣,服侍疲憊歸家的兒子很默契。當貢母的身體在一場病後迅速衰敗,幾乎整日臥床以後,貢家就不得不找一個女傭名秀秀的來做幫手。
但曾氏的家庭背景,又使得她從小多些見識,饒有心計。她很快就發現丈夫對她的淡漠,是因為他身邊出現一個肯定會令他喜歡的女人。
她當然很氣憤:她盡心服侍丈夫的家庭生活,丈夫卻把心整日掛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她的氣憤又是沒有辦法發泄的。她這時候,忽然對秀秀加倍的好。她待她如姐妹,將自己一些發胖後穿不成的好衣裳盡秀秀挑選。她講到自己被丈夫冷落的苦處,動情得秀秀也陪她落淚。
“秀秀,你講,沒有男人攏身,女人哪裏還是女人呢?你還小,還不懂那許多。不,你也不小了。先生就跟我說過,你是個大姑娘了。你手腳麻利,先生很喜歡手腳麻利的女人……”
“如果講先生不喜歡你,怎麼又娶了你呢?而且,而且,還生了兩個崽呢……”
“男人嘛,就像塘水不鮮鮮山泉,總望著流動的好……好妹子,這個世上,沒男人愛的女人最可憐,你一定要幫幫我。”
秀秀納悶著,不知如何幫助這個已使她受寵若驚的女主人。
“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姐妹相稱,好麼?我比你,也不過大三四歲……”
貢子佩是一個處事謹慎的人,但也有莽撞的時候。
那是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他呆在吳彬彬的屋裏。話題是從齊縣長身上開始的。子佩知道,齊縣長一直沒給吳小姐的工作定位,非它,乃是齊縣長的一些施政,屢被黨部書記曹清長攻詰,包括創建心海中學。曹某提出的理由是,一是師資不利,誤人子弟;二是學生太少,浪費錢幣。以本縣困難的財政,不關心水深火熱之民瘼,專事沽名釣譽之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