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遭遇(1 / 3)

偶然遭遇

我覺得我最初愛上小青的理由就是她不偏執。

與妻子離婚以後,我在海口、三亞、深圳以及珠海閑雲野鶴了好長時間。雖不像我在深圳深華大廈十二樓辦公室的朋友張輝那樣閱盡人間春色,但也決不是一直形單影隻。我曾反複告誡自己,萍水相逢,皆是他鄉之客,務必保持清醒的頭腦,務必逢場作戲淺嚐輒止,務必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些好像都是張輝那廝的諄諄告誡。當我幾乎肯定自己在情感操練上,已經如甲A國腳那樣過了體能測試時,不期遭遇了小青。

遭遇小青,實屬偶然。

那天在深圳機場,飛機因大霧一誤再誤。我因為沒有行李,閑極無聊,四處踱度,在八號候機廳,看見一個三十許的女子正看一本當月出的《深圳青年》。我當然知道本期雜誌有我短短一段文字,是一個女編輯編的一個“與郎共舞”專欄的約稿,還配了一張本人的照片。我坦白地說,主要不是出於虛榮心,而是這女子讀雜誌時那種嫻雅的氣質吸引了我,便得我生出了想和她談一談的欲望。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正應了李義山這一聯值得千古吟頌的詩句。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是怎麼開的頭。總之,她可能也是被玻璃大窗外麵妖嬈不知何時方散的白霧弄得煩了,看雜誌隻不過是百無聊賴的掩飾。更主要的,她與我一樣,也是單身行旅(知道她而且與我一樣,進了圍城再出圍城是後來的事情)。我們談了《深圳青年》和別的什麼青年,談了九七香港回歸的深圳,談了董建華,又談了股票與困境中的國企。後來我們都笑了,我說,我們是不是太一本正經了?她說,而且老是新聞和報紙摘要。

於是我們談到拳術功法。

羅小青說,你對功法怎麼看?

我說,相信而不迷信,以為某種拳路功法就是民族正義,可以天下無敵,打死我也不信。

那你自己練不練呢?

有時練有時不練,沒有堅持。我強調,這倒不是因為我做事沒有恒心,實在是因為我太忙。我不想在一個我已經產生好感的姑娘麵前表露自己的朝三暮四,尤其在這樣一個充滿浮華與騷動的城市裏。

小青偏開頭去,眯細眼覷著我,我事後告訴她,她這樣看我,使我心裏交替產生冷熱兩種感覺,如果換一種場合,四處無人,我可能既想逃離她,又想擁抱她!

小青問,你在大學做寓公,一周上不到兩節課,你忙的什麼呀?

我告訴她,自從我們省的電視台上衛星以後,我常被請去做嘉賓什麼的,神聊海侃,不久,有線無線,一台二台,省裏市裏,六七個台向我輪番轟炸……

她糾正道,是你向它們輪番轟炸。

我學著她剛才那樣子,覷她一眼說,是的,很快的,我的知名度就上去了。省有線台“健康百寶箱”節目的主持人薑曉玲說我都成傳媒紅人了。一天到晚從這個頻道跳到那個頻道,女兒的同學都問,項紅紅,什麼時候帶我到電視台去見見你爸爸吧。

我們足足聊了兩三個小時,待得落地玻璃窗外夜色朦朧,飛機仍然沒有報點,於是我們到機場一側的餐飲店去吃蝦餃,小青這時候給我遞出名片,鵝黃一張皺紋紙,上麵有行草的“桐木拳功”四字楷書,然後是她的姓名、地址——佳佳拳功保健用品公司及其電話。

我的手略感顫栗。

她嘴裏噙著一隻透明的餃子,輕聲道,我的這張名片是帶了信息的。

我說,我終於知道你是誰的後代了,你的祖父是羅雨方,祖母是陳美秀。他們倆1937年結婚的時候,在《民國日報》贛南版上登過結婚啟事。你的父親與你的太外公一樣,都做過小學校長,隻不過你父親遭遇反右和“文革”,期間當過農民和采石工;而你太外公一直比較順利卻在一次外出的路上被黑道上的人綁架過一年零三個月,那大概是在1940年的春季。不因勒索錢則,是因你祖母在報上的文章開罪了人……

小青聽得目瞪口呆,訥訥發問,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本想賣賣關子,強調自己有預測功能,終是心下不忍,告訴她,兩年前,曾經有人請我為“桐木拳功”的源流寫一本書,後來我查閱資料,發現情況比較複雜,一時難以理清,再加上我手頭上有幾樁不容推辭的稿子,稿酬開出很高,是我那些官家欽定稿酬的四至五倍。

她喟然一聲,一定是朱家授意的吧。

我點頭,我說我曾想找羅家的後人聊一聊,沒想到在深圳遇到了她羅小青。

本世紀三十年代,我覺得是一個值得後人認真分析總結的年代,在這個年代裏,不僅因為有國共兩黨的生死搏殺、日寇入侵、國難方殷等等大事件,使得曆史教科書的分量格外厚重,而且,文人論戰、商賈較量、人生起伏、情感變遷等等也各具有特色,未必盡皆可圈可點,卻頗添後人談資。

比如由梁宗岱發端,牽扯到李健吾、朱光潛的筆墨之戰,“還將巴金、沈從文兩位著名的小說家卷了進去,餘波又殃及梁實秋諸人,實堪稱現代文壇的一場惡戰。”(韓映山語);又比如鬱達夫等大小名人的婚變……

至於羅小青祖母嫁給蔡裏一個當時較為罕見的西醫羅雨方,其間曲折,也不是沒有耐人咀嚼的地方。

三十年代,羅雨方從湖南長沙來到鄰省一個名叫蔡裏的小城,完全是他的父親李常悟邀請的結果。其時,羅雨方在湘雅醫院跟一個叫郝夫曼的外國人學了一年零五個月的西醫。郝夫曼意欲返國,邊做他的服務生邊學的西醫的羅雨方在學校呆不下去了,回到家裏無所事事。他父親給在蔡裏的當巡視員的朋友去了一函。李巡視說,偌大一個蔡裏,現今沒有一個西醫,而他本人是相信西醫的。這樣羅雨方就備了一箱醫藥,束裝就道。較之長沙的水陸通達,四方輻湊,人煙繁盛,蔡裏簡直不值一提。但好在它在鐵路線上,加之有幾個在外頭發了財的官宦人家樂意在這裏投錢置地,也有的開了紙業傘業釘子廠家具廠的,逐漸鬧騰出幾分生氣來。

羅雨方的醫寓在城東鼓平樓下。

李巡視告訴她,蔡裏不足畏,城鄉各色郎中加起來不過五六家,稍有些勢頭的就是朱風高,不僅中醫有手段,而且懂針灸、拳路和氣功,白天黑夜找他看病的人不少。

羅雨方在醫院呆過一段時間,也略通些人情,來到蔡裏第三天下午,就前來拜訪朱風高大師。

朱風高當時斜倚在躺榻上抽水煙,一把特製大號的水煙筒擦得銅色晶亮。見羅雨方進來,他一邊點媒子,一邊欠欠身。就有男仆過來揩椅子,倒茶水。

朱家藥鋪裏彌漫著藥材氣息,也混合著一股陳年的黴氣。梁架漆黑,壁紙薰黃,南牆上吊出一盞佛龕,廳柱上有一輻剝蝕的對聯,勉強認得出是:

心到虔時佛有眼運當亨處石能言

羅雨方正琢磨這副聯的出處,朱風高已經連續燒了幾撚煙,磕盡煙灰,起身做了一個揖說,羅先生從長沙到此地行醫,是蔡裏的神氣,有失遠迎,今天一定要為你補一個接風之席。

我跟小青說,我原本要在這個地方展開一些想象,比如中西醫兩家,在這樣一個既封閉又相對不封閉的縣城,猝然遭遇。你的祖父,受過洋教醫生哺乳的羅醫生,與這個純粹土生土長懂些中醫懂些氣功還懂些巫術的朱醫生間的衝突峻烈,這種衝突用當代話語,就是文明與反文明的較量。而且在史實上,羅朱兩家就有過尖銳的矛盾。

小青說,如果你考慮到建國以後,中醫發展是既順利又不順利,你大概就會謹慎得多。

我首肯,我說以後我結識了一些老中醫,尤其是本省中醫學院的一個老教務長,我對文明抑或反文明這樣絕對語義的辭,就慎重多了。從七十年代開始,江西的醫療就對口援助北非國家突尼斯,直到現在。突尼斯的國土麵積是十六萬平方公裏,江西省的麵積也是十六萬!這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安排,那一年,老教務長與一個西醫權威一道作為領隊,援助突尼斯。中西兩醫雖未有直接衝突,但也很難避免潛在的矛盾。老教務長跟我說,二三十年代的一些小說,尤其是一兩個著名作家的小說,在批判封建愚昧的時候,對中醫也有不同程度的誤傷。他希望有一兩部電視劇作品,激濁揚清,來弘揚祖國傳統的醫學與藥學。

事實上,羅家醫寓掛牌以後,並非如我想當然的,受到傳統的抵製,相反,最初的那一兩個月,用門庭若市來形容,也不過分。有兩個病案影響甚大,一個是本縣《開明報》的主編金先生腹痛發作,夜半痛得呼爹叫娘,她以前一直請的是朱風高,中草藥吃了無數帖,依然時好時壞。朱風高聞訊趕來時,金先生人已經蜷成一團,麵色死白,豆粒大的汗珠從額頭滾滾落下,說話也不連貫了。朱醫生趕緊從小盒裏掏出幾枚銀針,在右闌尾、右會宗等穴紮針止痛。

輕撚慢揉了許久,金主編稍有緩解,籲了一口氣說,能不能徹底治療好它?痛起來,真是生不如死。

朱醫生搖頭說,很難,尤其是你,飲食在外的時候多,沒有節製,引起濕熱積滯,腸府壅熱,氣血瘀阻而成。

第二天,金主編就到羅家醫寓來了。是由《開明報》的女記者陳秀美陪同來的。

我迄今沒有足夠的資料來辨析,羅小青的祖母陳秀美是在這裏,還是在朱風高為羅雨方而接風的酒席上首次見麵的。搞清楚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他相關到小青祖父母最初情感碰撞的機緣。

我有一種直覺,小青祖父是屬於一見鍾情的一類。

金主編對羅醫生說,雖然你比朱風高年輕,但是我相信你,治得好,你有句話;治不好你也有句話。朱風高叫我不要吃好東西,那我情願死。古人說,食色,性也。把美食美色都戒了,雖生猶死,羅醫生,你講對不對?

羅雨方付之一笑。留醫觀察一天的結果,他決定實施闌尾切除手術。

手術做得很成功。事後,羅雨方告訴陳秀美,這是他第一次給病人實施闌尾手術,以前他都是給洋醫生郝夫曼當助手。

陳秀美驚道,你的膽子也真夠大的!

應該說,羅雨方的手術成功以及他默然而顯的膽量,都是深刻打動陳秀美的地方。那一年,姑娘才芳齡二十。

我當然不能排除朱風高為羅雨方預備晚飯的那晚,也把陳秀美一道請來了。因為,那天在何胖子開的富鑫飯館一共辦了兩桌。一共十七八號人,有衙門官宦,有本地縉紳,也有朱風高的友好。陳秀美是朱風高心下喜歡的姑娘,不邀來,於理不通。

如果事實果然如此,那麼朱風高可能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因為,我有理由推測金主編的急症是陳秀美見了羅雨方以後,推薦他去求醫的結果。

那天吃的都是特色辣菜,舉座歡呼的一道菜是辣味雙蒸。

做法是一寸見方的肉與一指寬一塊的魚,分別用五香米粉裹了,五香米粉裏又釅釅地攪和了研得極細的朝天小尖椒。米粉肉碼在下麵,米粉魚碼在上麵,上屜慢蒸。這是何胖子富鑫飯館的一道特色菜,人吃得哧溜哧溜的,滿臉是汗,羅雨方卻隻動了一箸就不再動了。一旁的陳記者一直在觀察他,因問,不能吃辣麼?

羅雨方微微一笑。

陳記者偏過頭來說,湘贛嗜辣,為什麼你是一個例外?

羅雨方說,今日說起來是特色菜,每碗菜裏都有半碗辣椒,多吃兩口,就舌燥口麻,過癮固然過癮,卻不再分得清豬肉牛麂子肉兔子肉,隻剩一口辣!何特色之有?

陳記者扭頭噴飯。就為一席飯,一番話,她對羅雨方印象已深。

羅雨方另一件醫案是給警察局蔡局長的太太接生。

蔡局長這是第七胎了。他說了生了第四個他就累得不行了,可是太太像隻劁不淨的母豬,一年一個,不得停歇。這第七胎照例請的是接生婆。從頭天下午生到第二天上下午,還沒有傳來嬰兒的啼叫,倒是大人叫了一天,最後連哼哼的力氣都沒有了,接生婆還一旁叫她攢勁生。

屋外,蔡局長煩躁地說,怎麼這麼難屙呀,他媽的臭腳!

李巡視是蔡局長的拜把子兄弟,來看時接生婆正好灰頭臉出來,滿身血汙說,不行了,不行了。李巡視說,再耽誤不得,趕快請羅醫生來救。

羅醫生背著一隻碩大的醫箱趕來了,大熱天,顧不得坐下來吃口茶,甚至顧不得理睬追進來的三輪車夫,隻道,誰丟幾毛錢給他。就徑直到裏屋去了。

外麵一圈人,抽煙、吃茶、吃飯。足足過了四個多鍾點,仍不見裏頭動靜。隻接生婆偶爾出來道一聲,快了,快了。蔡局長焦躁不安,嘴裏罵罵咧咧。直到三點半,驀然傳來一聲嘹亮的啼哭。屋外頓時一愣。蔡局長疲累鬆弛,一屁股坐在躺椅上說,總算他媽的屙出來了!

又好久,仍不見羅醫生出來。李巡視高聲問,怎麼樣?羅醫生怎麼還出不來?

出來一個婦女,小聲說,莫叫,她下身撕裂了,羅醫生在縫針呢……

有人就嘟噥,人又不是衣裳,縫得?!

蔡局長一張臉也沉下了來。又過了一個鍾點,羅醫生滿身血汙地出來了,從頭到腳,汗水淋漓。一綹濕發耷拉在額頭上,臉色累得恍若白紙。

滿屋的人都震住了。趕緊上前攙他坐下。蔡局長伸長脖子朝裏頭叫,快備熱水,給羅醫生沐浴!

李巡視說,他累成這樣,還哪能洗澡!

羅醫生要了杯熱糖水,呷了幾口,漸漸緩過勁來說,總算,大人小孩,都保住了。

接生婆在一旁這才說,蔡局長多子多福喔!

大家見她把一隻盛錢的絨線袋子已經撐開了口,於是都笑了。接生婆未見尷尬,也笑道,蔡局長是福氣好喔。蔡局長一笑,罵道,好你媽的臭腳!捏了兩塊光洋丟在她的錢袋裏。說,要不是羅醫生來得早,兩條命都要犯在你手裏!接生婆沒聽見似的,邊朝外退去邊說,廚房裏,快準備紅蛋給客人吃喔。

有了兩三起病家脫險的故事,口口相傳,羅醫生名聲日噪,朱風高這才感覺到一種實實在在的威脅了。

羅小青跟我說,如果不是朱風高,我爺爺的事業會發展得更順利一些。

我搖頭說,不然,你爺爺在當時看得幾個病家,正好是朱醫生的弱項,比如闌尾炎,需要動手術,又比如難產接生,這在當時的條件,都是很難辦的,你爺爺事後回想起來,也不能否定有股子血氣之勇,促使他挑了超負荷的擔子。起碼在氣功上,你爺爺是得益朱風高更多。

羅小青不同意這種看法,她堅持說拳功,他爺爺也是有家傳的,隻不過後來學了西醫。

當我介入羅小青在深圳上步路上開設的佳佳拳功保健用品公司,成為她的特別助理時,我感覺,事業與愛好,隻是充當了我倆情感傳遞的津渡。

最初的日子,我們是那樣投契。我們好像前世有約,在一個看似偶然其實特定的日子與場合相遇、相知。我們皆知在深圳這樣一個生活欲望和各方麵期待值都直逼亞洲四小龍的繁華都市,經濟壓力始終是第一位。我們兩個沒有戶口的外來戶或曰寄居者,卻浪漫如斯,且不說縮微景觀、民俗村、世界之窗、野生動物園、大小梅沙這些遠近皆知的風景,深深留下了我們留連忘返的足跡,就是肇慶、從化、羅浮山、南昆山也常常攝下我們雙進雙出的身影。

我們更多的策劃是在商討進藏的路線,川藏還是青藏線,哪條線能更理想地成為我們情感之旅的驛站?北疆的伊犁還是南疆的喀什,哪一個地方更適合我們搭設盛夏的婚床?

我們當然知道,沒有經濟基礎,一切浪漫及美麗的構想都隻能是海市蜃樓。我們在遊玩的同時,同樣勤奮地為佳佳公司工作。小青的叔叔是這個公司的法人代表,除了不定期地做氣功報告,辦班以外,他還兼任了兩個大老板的拳功保健醫生。拳功及信息預測是本公司的主營,保健用品也是重要的利潤來源,大至健身器材,中至各種按摩及性用器具,小至名目繁多的彩色避孕套,把一個店堂充斥得琳琅滿目。

器材器具的經營硬一些,也簡單一些,高薪聘能人,不合格就解聘。拳功就不那麼簡單了,佳佳公司也一直在禮聘高手,但總未能遇見合適的。要麼是街頭賣狗皮膏藥的牛皮客;要麼有一些真功夫,卻不肯歸順到桐木拳功的大旗之下,充其量是想借本公司的地盤權且棲身,一旦立足穩了就迅速拉出去另立門戶,對持有這類企圖者,桐木拳功的傳人一個不要,寧缺毋濫。

我們曾碰到一個有預測功能者,把我與小青的家庭身世包括家庭人口及其親屬亡故者的死因都測得八九不離十。如果說小青與他談條件,幾乎連不大可能的條件都答應他了。比如安排他們當本公司的副經理;一年以後,根據工作表現允許他以智慧軟件占據本公司的股份……未料,三個月後,他卻因一起走私案被廣東省邊防部門拘審,而且,在他的住處發現了假刻公章十數枚,還有假文憑、假報關單等等,其中包括偽造本公司的公章。邊防局的一個朋友事後對小青說,他算什麼預測大師,我讓他測算下我有幾個兄弟,他都答不出來。小青說,他在你那裏關著,心緒紊亂,信息阻斷,當然一切都失靈了。邊防局的朋友說,你要再為他辯護,我要連你們都不相信了。

此事一出,對佳佳公司造成了一定的名義損失,為此,對願意加盟者,更加慎重了。

我堅持認為羅雨方的醫法道功最初是受了朱風高的影響,非為無據。

我在朱氏家譜與蔡裏縣誌上查到幾乎一致的材料,認為蔡裏朱家自明朱元璋起事,就有習武承傳,迨至近代,雜糅武道、拳路、氣功、艾灸、火罐等民間方術,在蔡裏,岐黃之術,以朱氏最享盛名。

朱風高當然有幾套拳腳功夫,那個年代,如果不懂拳腳,不懂點穴按摩之類,就很難讓人相信他的功法。即使在羅雨方連著外科、婦科幾個急症上出了名聲,朱家醫寓也並沒有受到多大貶損。蔡裏交通便利,新學比較容易滲透,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倒東風的情況並不容易出現,這應該歸功蔡裏人的通達。

就是在羅雨方給本縣商會會長的小公子,用定位法治好了右小臂骨折以後,他仍然謙虛地說,治跌打損傷,朱醫生比他手段高明。朱醫生會正位,會草藥敷,還會發外氣。

綜而一治總比一而治之好。這是羅雨方接觸了較多的疑難雜症之後的感慨。他認為傳統醫學最引人入勝的地方就是對一種病,手段多樣,恰似攻敵,光有長槍大陣,當然比不上配備火炮乃至軍艦飛機。在一次縣長舉辦的鄉賢酒宴上,他舉杯,對朱風高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你我是鶴長鳧短!

羅雨方盡管處處注意維護朱風高的聲名,還是沒能避免一起遭人暗襲的事件發生。那是1936年的秋季,夜。雨。羅雨方讀了幾頁《醫宗金鑒》,倒頭睡了。到蔡裏來了以後,他雖為西醫,看西醫書的時候還不及讀中醫的多,在小城,找一兩本西醫書太難,而中醫書,唾手可得。朱風高家裏就是中醫典籍的庫房,予取予求,甚為方便。

睡夢朦朧,他感覺夜半上了一條險路,被一群凶神惡煞的追兵迫至,欲遁無門,欲鑽無洞,雙腿如灌鉛,沉沉不舉。但覺刀劍交加,不久周身就血流如注。他大聲道,為什麼殺我?!沒有任何回答。掩殺者個個黑如鬼魅,飄如魂靈。他喘著說,不要殺我,我的家產,你們盡可以拿去,拿去!

待得醒來,他發現自己周身綁縛,躺在一條臭水溝裏,雨水順著茅房的屋簷,冰冷地滴落在他的頭上、身上。

他叫了兩聲,沒有應答。他原以為受傷不淺,可是嚐試著動身子扭扭腿,居然能夠坐起,站起,結果就這樣被綁著回到醫寓。

醫寓裏一片狼藉。一些積攢被掠走,可幸醫療器械基本沒有損壞。

警察局蔡局長聞訊趕來,他問羅醫生,平時跟誰結過怨恨沒有?

羅雨方腦子裏閃過一個人的影子,但是他很快搖頭說,沒有。

蔡局長說,在蔡裏,因為開煤窯、辦工具廠富裕的人很多,怎麼打劫,暫時也還輪不到他羅醫生!再說,施了迷幻藥,還用不著把人綁起來丟在臭水溝裏去嘛!

羅雨方心裏想,若是阻止我行醫,為何又保留了醫械?是不是怕懷疑目標縮小呢?

蔡局長見他沉吟,道,何人作案,你可能比我們還清楚,警察不是神仙,你說一句,頂我們三天功夫。不要害怕,在蔡裏,除了幾個場麵上的人物,還沒有我不敢立馬橫刀的!

羅雨方說,劫財者,總是揀最容易吃癟處下手。良醫者,良心是本,身世兼濟,豈敢以斂財為目的。那些富商業主,平日威風八麵,家裏要麼有武牟,要麼畜狼狗,就是眼紅心熱的歹徒,也不敢輕易火中取栗。結果就是我等成為襲擊的對象了。

蔡局長坐下,將腰胯邊的盒子槍朝後一擄,邊吃茶邊說,照你這麼講,我倒還不要查?

羅雨方說,當然還想仰賴局長高明,不為別的,就想知道,為何搶我綁我而又手下留情?

蔡局長搖頭,他媽的臭腳!你還怕他不殺你呀。蔡局長兩手衝天花板四下裏一輪,說,就衝你這點膘,殺了你也沒有幾斤肉!

三天以後,蔡局長傳過話來,這樁搶劫案與朱風高有關,起碼他事先是知道的;至於是不是他買通的劫手,必須拘審本人以後才能知道。

羅雨方思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傳過話去,不要對朱有任何非禮的行動。

這個意思正中蔡局長的下懷,不僅因為朱風高的侄子就在縣保安大隊任副大隊長,而且,朱家醫寓同樣也有恩於蔡家。蔡家老四去年夏天患腸絞痧,就是朱風高把他從閻王老子的勾魂簿裏搶出來的。

我和小青在很多方麵不謀而合,比如發展桐木拳功的協會的會員,我們都傾向找大企業,找大人物,當然也包括高層次的人物,比如大學的教授、律師、記者以及科技工作者。大企業,最好是通過鐵路局,公路局……覆蓋麵廣,紀律性強,部門裏搞一個輔導總站,其他的輔導站就瓜瓞綿綿,沿著分局、站、段繁衍生息。

再就是學校,尤其是大中專學校。學校的師生悟性高,學東西快,有恒心,隻要我們的功法有部分效用,口口相傳,就容易打動他們的朋友與同事。

我們堅持我們的桐木拳功來自先人的同時,更來自祖國醫學、藥學、武術及養生學。我們的床頭擺滿了這一類的書籍《藥性歌括四百味白話解》、《家庭保健按摩大觀》、《中國道家秘傳養生長壽術》、《壯陽強腎固精功法》、《簡易療法治百病》、《家庭食療指南》、《怎樣自我發現癌症》、《中國傳統房事養生學》……總之,我們看到桐木拳功要在發展中繼承。百川歸海,有容乃大。我們要在知識的海洋裏廣取宏收,方能保證桐木拳功層次上的遞進,分出一級、二級、三級,以適合不同學齡的會員操練。

在這一點上,我猶佩服小青的博聞強記,我認為這是她那給當記者的婆婆或當醫生的公公給她最寶貴的遺傳。

有一個腎精不固的會友,說他屢屢在找尋健腎強精之法。我在一旁給他介紹練桐木拳功中的鐵襠法一一一這是從其他典籍中找來的內容,因為我們發現,這方麵的功法功力介紹,在我們居住的城市裏很受歡迎,事實上,舊有的桐木拳功中鮮有這些方麵的內容。

小青說,如果配合中藥治療,效果會更好。小青信口誦出幾味讓他回家浸酒的藥決,蓯蓉味甘,峻補精血,若驟用之,更動便滑。巴戟辛甘,大補虛損,精滑夢遺,強筋固本。

會友舒展一張萎黃的麵盤說,我比較地相信你們了,因為你們不把自己的功法吹得天花亂墜,還介紹我配合中藥治療。這幾年,我接觸的功法不下五六種,都是誇口道,隻要練我這個功,不用吃藥,有病治病,無病強身,其實呢!

以後,這位姓馬的朋友經常來。他說因為跟著氣功大師,氣場強,得以潛移默化,暗受滋養。

有一次他問我這樣一個問題,西方的養生理論是泄放,中醫的養生理論是收藏。比如他們早期的理發師,兼做一些外科小手術,甚至理發完了以後,適當給病人放點血。放血,這在我們養生理論中是很排斥的,我們的理論是養血補血。對男人的精液,也可做如是觀。彼講泄放,我講收藏。不過近些年我們的一些醫學報刊,也在向外轉,甚至認為,精液裏無非是一些蛋白質與碳水化合物而已,一次所失,還不如一個雞蛋。他請問我怎麼看這類問題。

我想了想回答道,春華秋實,一味的泄放或一味的收藏,都失之偏頗與極端。中醫把身體視做一個整體,精、氣、神相瓦依存,單純地把精液拿去化驗,得到的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些化學物質形式,就像把人的大腦小腦心肺做組織活體檢查,怎麼也得不到他的思想深度一樣。還有很多非物質形式的東西,參與在生命裏活動。這些東西也很重要,甚至更重要。

老馬說,功法也是這樣,非物質性的東西很起作用,比如氣。

我一笑道,你算開了竅。

老馬告訴我,有些東西,醫生也解釋不透。比如電台請了一個心血管大夫搞健康講座。他打了電話進去,訴之醫生,自己的血脂、膽固醇等指標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血液黏度,查了幾次都偏高。醫生讓他注意飲食。他問除此之外,能不能放血獻血,得以讓血液稀釋。醫生又不置可否了。

我告訴他,血液流變,受很多因素影響。

老馬說,我查過多次了,飲食也講究得受不了,還是不行。我認為獻血可行,醫生又認為這偏瘦,不宜這樣試驗。

練中華道家桐木拳功吧,小青說,堅持數年,必有好處。每次練站樁的時候,加一個意念,血管柔韌而富有彈性,血液流暢,清冽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