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笑道:“今日聚宴,皆由信陵君安排,由他先交代一番了。”素來不苟言笑的信陵君也顯得神采飛揚,大手一揮:“無忌借地主之便,代為武信君綢繆,就近取材,今日是三國菜三國酒:楚魚、齊雞、魏麋鹿,趙酒、燕酒、蘭陵酒。誰個另有所求,立時辦來便是。”春申君煞有介事的低頭盯著滿案鼎盤,笑叫道:“噢呀呀,滿案珍奇,我倒真想叫個秦苦菜來啦!”眾人大笑。信陵君便一拱手道:“請武信君開席了。”
所謂開席,便是打開席間最主要的食具,而後再舉爵致辭開宗明義。蘇秦聞言笑道:“信陵君辦事,總是有章有法。”說著拿起手邊兩支精致的銅鉤深入鼎耳之下,將熱氣蒸騰的青銅鼎蓋鉤起,再連銅鉤一起置於侍女捧來的銅盤中;而後便舉起已經斟滿的銅爵,環視座中一周,慨然笑道:“合縱得遇四大公子,蘇秦之幸也!蒙諸君鼎力襄助,終得大軍連營。久欲聚飲,竟是跌宕無定。今日一聚,終生難得!來,為聯軍攻秦,旗開得勝,幹此一爵!”
“聯軍攻秦,旗開得勝!幹!”五爵相向,盡皆一飲而盡。
蘇秦笑道:“諸君性情中人,今日但開懷暢飲,無得拘泥也,雞魚鹿,來!”
“噢呀呀且慢!”春申君晶瑩光潔的象牙箸點著銅盤中紅亮肥大的烤雞,驚訝地嚷嚷起來:“孟嚐君啊,我楚國雞才鴿子般大,這齊國雞如何這般大個?這能吃麼?”
“楚國倒有何物是大個兒了?”孟嚐君哈哈大笑道:“你說的‘鴿子’,原是越雞。齊國雞呢,原是魯雞。莊子說了:‘越雞不能孵鵠卵,而魯雞固能矣。’說得就是這越雞小,而魯雞大。越雞細瘦肉精,宜於陶盆燉湯。魯雞肥大肉厚,宜於鐵架燒烤。這烤整雞可是我齊國名菜之首,保你肥嫩酥軟香,大快哚頤,滿嘴流油。來!象牙箸不行,猛士上手,哎,對了!”孟嚐君兩手抓住兩隻雞腿一撕,一口便吞去了半隻雞大腿!
春申君看得目瞪口呆,卻突然拍案:“噢呀呀,來勁啦!”丟掉象牙箸,便上手大撕張口狼吞,幾口下去,便腮邊流油噎得喉頭咯咯響。眾人便哄堂大笑,侍女使勁兒憋著笑意,連忙用打濕的汗巾沾拭他滿臉的油漬。春申君撫摩著胸口喘息道:“噢呀呀,好噎好噎啦。”孟嚐君笑得連連拍案:“快,大蔥!最,最是消噎爽氣。”說著便拿起銅盤中一根肥白的大蔥,咯吱咯吱便咬了下去。春申君如法炮製,一口下去卻叫了起來:“噢呀呀,不爽也罷,辣死人了!”
轟笑聲中,春申君揶揄道:“噢呀,齊人如此吃相,大是不雅了,諸位且看我楚國人如何吃魚了?”說著拿起象牙箸,便紮住了銅盤中一條金色小魚:“噢呀,看好了,此乃雲夢澤小金魚,鮮嫩清香,可偏是魚刺極多了。”說話間幾條小金魚已被象牙箸分成若幹小段。一段入口,隻見春申君文雅的閉著嘴唇,隻是腮幫在微微蠕動,銀絲般的魚刺便從他嘴角源源不斷的流了出來,片刻之間,幾條小魚竟是全部下肚!
四個人都饒有興致的瞅著春申君,及至魚盤頃刻幹淨,竟是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看著麵前的魚盤,卻沒有一個人敢下箸。春申君樂得哈哈大笑:“噢呀如何?你那大個兒肥雞,可有這般風味了?少不得呀,我要為諸位操勞一番了。”說著對幾個侍女笑道:“將案上魚盤,都端到那張空案上去了。”又對自己身邊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剔除魚刺了。”那名黃裙侍女飄然過去,一刀一箸玉腕翻飛,須臾之間竟是連剔出四盤魚肉。各座侍女捧回案上,盤中整齊碼放的精細肉絲竟是絲毫不亂!
“噫——!”最年輕的平原君長長的驚歎一聲:“楚人如此吃法,天下還有魚麼?”
嘩然一聲,滿帳大笑。蘇秦悠然道:“民生不同,這南北便各有專精,聯體互補,便成天下了。”
“武信君此言,不敢苟同。”平原君笑道:“衣食住行出性情,可不能弄成了一鍋肉粥!譬如趙勝,生就的馬肉烈酒,要是吃小魚,飲蘭陵酒,隻怕一筐魚一車酒也沒個勁道呢。”
“噢呀呀,平原君一頓幾多馬肉?幾多烈酒了?”
“看如何說法?草原與匈奴大戰,一次戰飯,馬肉五六斤,烈酒一皮囊。”
“噢呀,一皮囊幾多了?”
信陵君笑道:“騎士皮囊,五六斤吧。”
“噢呀,都是趙酒麼?”
平原君大笑:“若是楚酒,冰天雪地中能有滿腔烈火?”
“噢呀好!趙酒一爵,幹!”眾人轟然笑應,一齊大爵飲下。
信陵君道:“為了這趙酒,楚國還和趙國打過一仗,春申君可是知曉?”
春申君皺眉搖頭:“噢呀大仗小仗不斷,這酒仗,可是不記得了。”
“久聞信陵君精熟戰史,說說了。”孟嚐君興味盎然。“我如何也不知道?快說說了。”平原君叩著長案催促。
時當天中明月高懸,山下大澤一片,亭中穀風習習,湖中漁火點點,蘇秦不禁慨然一歎:“雲夢澤多美啊,真想永遠的留在這裏,象田忌那樣做個漁樵生涯,有朋自遠方來,便做長夜聚飲,不亦樂乎?”
“蘇兄啊,田忌固然是隱居了。”張儀也是一歎:“可一波三折,最終還是被拖回去了。一旦卷將進去,脫身談何容易?”
“來,不說也罷,再幹!”蘇秦舉起大陶碗,竟是一氣飲幹了。
張儀拍案:“好!蘇兄酒量見長嘛,幹了!”也是一氣飲幹。
“張兄,失敗痛苦時,你想得最多的是什麼?”
“成功!煌煌成功。”
蘇秦哈哈大笑:“看來啊,我們隻此一點相同了。”
“蘇兄啊,我也問你一句:這些年坎坷沉浮,你最深的體味是什麼?”
“人,永遠不會實現最初的夢想。你呢?”
屈原接到快馬急報:蘇秦與春申君已經過了琅邪,明晚將到郢都!並說兩人本來要進臨淄晉見齊王,並邀孟嚐君一同入楚,一聞大司馬急訊,便放棄入齊徑直南下了。屈原大是振奮,立即著手秘密準備,要在蘇秦黃歇到達郢都前將一切料理妥當。
此日掌燈時分,一支商旅打著齊國旗號進了北門,一名管家模樣的護車騎士與守門將軍小聲嘀咕了幾句,那輛遮蓋嚴實的篷車竟沒有檢查便入城了。一進城,貨車與護衛便去了客棧,篷車卻七拐八彎的到了大司馬府門前,直接駛進了車馬進入的偏門。
“武信君、春申君,一路辛苦了!”屈原笑著迎了出來。
“一別經年,屈子也多有風塵之色了。”蘇秦大是感慨,與屈原四手相握。
“噢呀,一個黑瘦了,一個白發了,一般辛苦了!走,先痛飲一番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