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方
重磅中篇
作者:朱和風
一
天色突然變黑,邊元慈惶然的臉一下子紮進了一張黏軟的蛛網中,他戤在牆角邊懊惱地抹了一把臉,零亂的蛛絲竟粘在鼻尖、嘴角,嗅嗅還有一股腥味。他踉蹌一下,無聲地咒罵了一句。邊元慈住在向陽小區的最底層,住了快三十年了,對這裏的一切無比熟稔,但罩住的蛛網卻使此刻的他又有一種不祥的預兆。
向陽小區原先是西郊公社聯合大隊旱澇保收的水稻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市政府為改善民生,大興土木建造了全市首個擁有三十八幢五層樓房的居民小區。但那時的開發商和老百姓觀念落後,住房改善僅僅滿足有抽水馬桶和自來水,以至於向陽小區都是千篇一律的小客廳大房間,麵積最大的住宅也不超過七十六平米。
邊元慈將一張紙條塞進吊在樓梯牆邊的信箱中。斑駁的磚牆砂灰風化一樣脆弱,風吹草動就會沙沙地落下來,七上八下地懸掛在牆上的信箱沒有一隻是牢固的,倒像是七老八十連走路也不穩的老人胯下晃悠的家夥那樣鬆垮。邊元慈關門的一瞬間,十多隻高高低低懸掛著的信箱都不約而同地搖晃起來,看似要掉下來,卻掙紮了幾下還是粘在牆上。邊元慈家裏有兩道防盜門,原因是近段時間向陽小區的房子賣的賣、轉的轉,年輕人和經濟條件好的居民差不多都喬遷高檔小區了。住在向陽小區的居民幾乎都是老頭老太、下崗工人、進城民工和若幹服務於KTV的小姐們,暫住人口超過常住人口,導致小區的偷盜案每天至少發生五六起,大白天也會出現順手牽羊的小偷。為此,邊元慈每天客串治安巡邏誌願者。最近,因創建“文明城市”需要,政府部門來了一個大手筆,投資五千萬元全麵改造向陽小區,想從外觀上把這個老小區升級為時尚小區,讓人看得舒服。
春寒料峭的一個傍晚,下班回家的鄭重天繞過充斥著嗆鼻石灰氣息的小區空地來到樓道,當他伸手安撫搖搖欲墜的信箱時,竟看到裏麵躺著一張折疊成千紙鶴的紙條。他家隔壁那位外表靚麗、內心倔強的女孩娟娟,這幾天正和母親大鬧情緒。一個月前,娟娟的ipad插座因她用力過度,口子縮進,無法連接電源,當她到江廈街數碼市場修理時,得到一個租店麵修電腦的小白臉免費護理,竟和小白臉產生感情,欲托付終身。視女兒為掌上明珠的娟娟母親一心想把花枝招展的女兒嫁給捧金飯碗的公務員,捧銀飯碗的事業幹部也行。她告訴娟娟:“不行就是不行,除非你沒有我這個當娘的!”
邊元慈從門縫裏探出了半個臉,望了鄭重天一眼,然後又燙急般地縮了回去。鄭重天掂著千紙鶴走上樓梯時,濃黑的夜色像泥漿一樣漫漶起來。鄭重天平時很少回家吃飯,他是本市一張發行量高達三十多萬份的早報社會新聞部資深記者。這張早報邊元慈私底下稱為“奶報”,因媒體之間競爭激烈,為擴大訂戶份額占領廣告市場,早報與本埠最大的牛奶公司聯姻,由牛奶公司出錢訂下五萬份早報,然後牛奶公司再將早報免費贈送給牛奶訂戶,讓訂戶一邊喝腥甜的牛奶一邊看散發墨香的早報。
這座沿海開放城市進入上世紀末經濟高度發展,全國聞名,常住人口和外來人口幾乎持平,但貧富差距反差強烈,本地人和外地人有隔閡。一些年輕的外來打工者看到本地人駕豪車、穿名牌,還出入酒樓茶肆,想到同樣是人卻是不一樣的生活,妒忌飆升,於是投江、跳樓、坑蒙騙拐乃至殺人放火的事件層出不窮。社會新聞很難離開色情與凶殺這兩大題材,色情和凶殺又是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東西,跑街的社會新聞記者就渴望帶有刺激性的新聞素材。在家的鄭重天與在報社的鄭重天是兩回事,作為記者的鄭重天耳聽八方眼觀六路,駕駛一輛高爾夫闖街頭,用一台筆記本電腦激揚文字。
鄭重天文筆犀利,條分縷析,往往能把社會新聞和有關公權單位聯係在一起,揭露的揭露,曝光的曝光。結果被眾多公權單位拉入“黑名單”,像貴賓一樣接待他,又防賊防盜一樣提防他,以致於鄭重天常被他們請去喝酒。一些害怕曝光的單位不要報道就像一些好大喜功的單位喜歡報道的道理一樣。鄭重天戲謔為鴻門宴,略帶遺憾的是他看不到現代版的項莊舞劍,否則一不小心有幸成為沛公,豈不是一樁開報界先河的美事。
到家了,鄭重天對妻子說:“我們家的信報箱裏飛進了一隻千紙鶴。”妻子被他說得一頭霧水,鄭重天就樂嗬嗬地將那張折成千紙鶴的紙條拿出來,在妻子麵前晃了晃,自作聰明地說:“估計是娟娟的男朋友托我轉交的!”說完,鄭重天小心地拆開紙條,上麵寫著:
408住戶:
你們是否發現,油漆工在我們的信箱上打上了不知何意的符號,有的是XO,有的是O或X,有的沒有。看看鬧著玩的,似乎又不像,若是有所指,則有潛在的危險,我已向街道綜治辦和派出所反映,他們亦說不出所以然,說警惕一下也是好的。
另,小區底層人家的事,鐵肩擔道義的你也應關注一下,如若願意,我可提供線索。
這些事希望你能參與其中,並向派出所掛一號,若有意外事故,如何處置?
敬禮!
邊元慈
2月30日
七十多歲的邊元慈以前擔任過市委政法委辦公室主任,當年能入住向陽小區,和他的職務有關。退休後,他依然站在市委政法委領導的位置上思考社會治安問題,常常無事生非地把一些傳聞擴大,並樂此不疲。他的女兒孝順,怕他東走西走操心小區治安給摔傷,給他訂了一份早報,讓他每天一早在享受營養牛奶的同時,豐富精神世界,少操心小區。邊元慈從此成了早報的忠實粉絲,碰到鄭重天時,會杞人憂天地冒出一句:“現在的社會治安太複雜了,每天都能聽到盜搶的消息,以前的社會可太平哩!”鄭重天聽了老人的話,一本正經地回答:“新聞道聽途說、捕風捉影,越來越像流言了,你老千萬別去相信。”“嗨,照你這一說,流言事出有因、基本屬實,越來越像新聞了!”鄭重天暗笑,老頭還挺時髦的,估計他經常上網瀏覽。
晚飯時,因受邊老頭讖語一樣的紙條影響,鄭重天妻子的心裏就像有一塊揮之不去的陰霾,期期艾艾地對丈夫說:“重天,我們這個老小區要物業沒物業,環境又差,你每天忙啊忙,忙的都是喝酒應酬的事,喝壞身體不說,又不關心家裏的事,南都花園的新房鑰匙拿了快一年了,到現在還沒有去裝潢,啥時喬遷哩!”妻子善於理財,一家人住進南都花園一百多平方米的新房後,向陽小區的老房子可以出租賺錢。鄭重天也知道這個主意不錯,但現在裝潢公司都是遊擊隊的幹活,裝飾中看不中用。鄭重天的一個老同學黃韋是開發區三期工程的項目經理,曾豪情出言要派技術好的工人幫鄭重天裝修住宅。但他也補充,兄弟,現在中標一個工程都要經過浴血奮鬥,施工工期短,任務緊,還要墊資。等我的工程接近尾聲時,一定派人過來。
誰知這一等,就等了一年。鄭重天的妻子常嗔怪地說:“至少損失了一萬塊錢!”
樓下突然響起了轎車均勻的喘息聲,然後是長長的減速聲。憑著良好的車輛知識,剛撂下碗筷的鄭重天猜出這輛轎車不是奧迪A6就是A8。鄭重天駕車多年,仇富的小區貧下中農們已在他的坐騎上留下了許多優美的曲線。妻子多次告誡他,那些心理變態者連改造小區施工隊挖土機的電瓶也要偷,怕我們家的小車遲早會被他們卸了四個車軲轆。
“搬家搬家,我們住新房子啦!”鄭重天的兒子興奮地說,一隻小手還一個勁地拍打家裏豢養的那頭俄羅斯雪撬犬卡特。這頭寵物犬被邊元慈喊成大白狗,它塊頭確實不小,毛發通體雪白,鄰家的狗狗見到它,都舉止猥瑣地縮到一邊紛紛讓道,這狗就像小人得勢一樣昂著肥大的腦袋、擺著寬大的臀部走在大路上,對行人也不讓道。邊元慈就會揶揄地說,人家的狗隻有背影,這狗有外國的背景。
淡而無光的月亮光懸在墨綠色的夜空,風撲打著窗玻璃發出啪啪的聲響。鄭重天的妻子臉有慍色地說:“在這貧民窩繼續住下去,咱家的雪撬犬遲早會成為別人的盤中餐,虧你還是一個無冕之王!”鄭重天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為緩和尷尬氣氛伸手去關窗時,家裏的電話鈴聲驟起。電話是黃韋打來的:“大記者,今天怎麼沒人請你品嚐大餐?本人已在你家樓下了,我們出去坐坐如何?”鄭重天看著妻子的臉色,遲疑著如何回答時,家裏的門就嘭嘭地響起,兒子把門一開,黃韋就握著手機邊講邊跨了進來,他把兩盒楓橋香榧往沙發上一丟,目光溫和地望著鄭重天的妻子說:“報告嫂夫人,鄭家豪宅本月開工,你放心,鄭兄的事也是我的事,我一直為拖延而愧疚,無臉見嫂夫人哩!”黃韋此語一出,鄭重天的妻子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顯得不好意思地說:“是我們麻煩你,你是稀客,難得上咱貧民窩。”“今天我是有事求重天,你就看在我這張不算太老的臉上,放他一個晚上的假!”
“鄭重天每天忙喝酒,家裏當客棧,我是擔心他把胃弄壞。”妻子嗔怪著找台階,她不能不給黃韋麵子,“憑大經理一句話,鄭重天晚上找情人不回來也行!”
“嫂子幽默,知書達理,真是重天這小子前世修來的福啊!”
黃韋喜歡上KTV抱小姐做些葷素搭配的擦邊事,但又擔心一不小心被警察收拾,就常以各種假話誆騙鄭重天的妻子,經常邀請鄭重天壯膽。當鄭重天坐進黃韋的奧迪車後,就急急地責問:“你有個屁事,上KTV唱歌還是什麼?想拉上我做個陪襯!”
“這次是真有事,要你撈人!”
“兄弟把我當成超人了。”鄭重天嘿嘿地笑,把一根煙咬在嘴角。
二
黃韋把鄭重天帶到地處外灘的一家名叫“底層”的洗浴中心。乍一見,鄭重天嚇了一跳,還以為到了城郊接合部的民工浴室。洗浴中心門麵簡陋寒磣,窄窄的門楣上懸著一盞小瓦的電燈泡,暗淡的光線把門口照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黃韋拽住鄭重天,大踏步上前,用胳膊掄開兩道玻璃門直往裏走。鄭重天心想,暴發戶的黃韋真是豈有此理,把自己帶到這種沒有檔次的地方。但這個細想過程還來不及結束,穿過過道卻別有一番洞天,燈光瓦亮的浴池裏滾動的衝浪氣泡遒勁、響亮,桑拿房裏蹲坐著七八個脫得一絲不掛的男人,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熱辣辣地冒汗。
當鄭重天趿著鞋試水似地把手伸進水池時,身邊突然出現一個脫得精光胸前蓬勃著一叢胸毛的大漢,也不說話,將一塊毛巾遞給他,爬滿丘陵般疙瘩很匪氣的臉龐近距離地呈現在鄭重天的麵前。他歪著嘴對鄭重天“嘿嘿”地笑。鄭重天嚇了一跳,心裏有一種碰到黑社會打手的驚悚。誰知跳進水池裏的黃韋對那個漢子指手畫腳地喝道:“你小子啞巴了?隻會笑。”“我……我叫林坤偉,大記者你好!”這個滿臉疙瘩的男人尷尬地一笑,然後伸出那雙鱟一般棕黑色的大手,不由分說地攙住鄭重天。鄭重天感到自己的手像被一張粗糙的砂皮紙嚴密地包蓋一樣,隱約灼疼。
“你看這家夥像影視劇裏的東北土匪嗎?”黃韋愜意地躺在水池裏,手指戮著一臉肌肉緊繃的林坤偉,“也趕緊入池吧!”林坤偉“嗯”地一聲,身子僵硬爬進水池。洗澡的過程是閑聊地過程,但這個過程中林坤偉啞巴一樣始終沒有說話,偶爾用窘迫的神情發出“嗯嗯”的聲響,以示存在。黃韋對鄭重天說:“老同學,林坤偉是我的朋友,重義重情,他老家在東北的深山老林,跟在我的屁股後麵搞些屋麵防水的小活,一個不錯的東北漢子!”
鄭重天看看四周,低聲說:“我看他像是你雇的保鏢!”
“唉,這倒是被你說準了,不止一次有人這樣說。”黃韋“嘩”地從水池裏站起來,拍打著鄭重天的肩,“不愧為閱人無數的新聞記者,眼光刁毒!”
水池裏泡過,桑拿房裏蒸過,鄭重天看到自己的膀臂泛著淡淡的紅色,如紅皮老鼠在上麵滾動。黃韋說:“怎麼樣?更舒服的還在後麵哩!”在旁的林坤偉嗯哈嗯哈地附和著。這時,一個身材高桃的年輕女子來到他們的跟前,黃韋往她白皙的手臂上一擰,努努嘴,女子心領神會地拽住鄭重天,細聲地說:“老板,跟我去做個精油開背,可以打通經脈,能緩和頸椎壓迫。”“走吧走吧,一起做精油開背!”黃韋即將消失在粉紅色燈光普照的長廊上時,像領導一樣揮揮手。
鄭重天被帶進一間裝潢考究的包廂,他的鼻翼一翕,包廂內的空氣像被攪動一般有一股說不清的氣息河流一樣逶迤而來。他一頓,眼一眨,一個穿得簡而又簡的妙齡女郎從包廂裏側的盥洗室娉婷出來,腰際晃著一塊寫著18兩個阿拉伯數字的黃色圓牌,竟認識似地抿嘴對鄭重天淺笑。鄭重天毛孔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低頭回避之時,大腦卻像漣漪著垂柳倒影的湖一樣,趕也趕不掉。他屏著氣,發熱的身體能感受到潤澤和冷爽的氣息潲來。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跟公安現場采訪治安檢查的那陣子,一些在桑拿中心搞淫穢活動被查到的男人也和現在的自己一樣光著胳膊低著頭,旁邊還有披著浴巾把頭埋進雙膝中的女郎。此時,他的腦海裏閃現出邊元慈的影子,鼻梁上架著老花眼鏡地看著早報對他說,現在這社會男人找女人就像吃飯一樣方便,你看都是你寫的!想到這裏,鄭重天用眼角的餘光搜索四周,潤澤和冷爽的氣息竟來自那個女郎,乳房暴露在外的上身緊貼鄭重天黏著汗珠的上身,鄭重天喘著粗氣趕緊從包廂裏跑出來。但當他低著頭剛剛跑到門口,就一頭撞在一道軟綿綿卻又有彈性的牆上,就在他差不多站立不穩時,一雙大手托住他的腰。鄭重天抬頭一看是林坤偉,十分尷尬。林坤偉卻對他坦然一笑,低沉地說:“我去喊媽咪,操他媽,把客人氣走,這是什麼服務!”鄭重天一時語塞,林坤偉又補充,“剛才我就在外麵守著,你不用擔心害怕!”
鄭重天逃似地離開林坤偉,直奔大堂。這時,黃韋也來到他的麵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看來這種項目老同學不適應,我們就吃夜宵!”鄭重天睨了黃韋一眼,沒說話。黃韋臉上掛著一絲窘迫之色,訕訕地說:“喝酒去,給老同學消消氣,壓壓驚,是我安排不妥!”
鄭重天要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到了一家叫“半島”的夜宵城,林坤偉找了一個小巧雅致的包廂,黃韋卻把包廂退了,要了一個靠窗的桌子。林坤偉點了鯡魚幹、芹菜炒豆芽和水煮河蝦,看到這些不油不膩的菜,鄭重天的情緒才緩和過來。“老同學,下次我可不敢了。”黃韋的臉上擠出一道生硬的笑容,打趣地補充,“要不喊個美女過來陪陪喝酒,這總沒事吧!”“我看喊美女過來很適應你和她對飲,這才浪漫!”鄭重天回答。“好好,不喊不喊,我們三個男人喝!”黃韋說完,在旁的林坤偉給杯子斟上酒,酒是橡木桶幹紅。林坤偉倒酒的姿勢很稔熟,酒也倒得恰如其分。鄭重天覺得看似粗魯的林坤偉其實很細心,隻不過生了一臉橫肉有點匪氣。林坤偉舉著酒杯,往鄭重天的杯子碰去,說:“是我不對,罰酒賠不是!”
喝過酒的林坤偉臉紅如豬肺,他望著鄭重天,欲言又止的樣子。黃韋瞪了他一眼,慢慢地喝下一小杯紅酒,麻利地從公文包裏摸出一盒煙,嘩啦一聲撕開煙口,抽出一根燃上,然後啪地扔在桌上。煙霧嫋嫋中,黃韋的雙眼泛出血絲似的光,他對林坤偉說:“重天是我的至交,也是報社古董級記者,你有事就對他說,用不著轉彎抹角,婆婆媽媽!”
“謝黃哥,我就不客氣了。”林坤偉拘謹地吐了口氣,他看著黃韋,也看著鄭重天,兩隻大手不安地絞在一起,發出類似砂布相互磨擦的聲音。“阿坤你就別忸忸怩怩,快說!”黃韋吼道。突然,林坤偉從桌上撕開口的煙盒裏抽出一支,恭敬地遞給鄭重天,說:“大記者你抽煙,我不抽,你抽!”
“廢話真多,什麼你抽我不抽,說啊!”黃韋白了林坤偉一眼,“你這樣子像個男人嗎?”
林坤偉仍顯得手足無措,但又有點受寵若驚,他囁嚅著嘴說:“大記者你好,那我就直說了:我姐姐阿秀因和男人有關係被公安抓了,還留下兩個未成年的子女呆在暫住房裏每天痛哭流涕。大記者,我隻能拜托你幫我疏通關係,放我姐出來,你這大恩大德我永生永世都銘記在心!”
鄭重天一驚,他在心裏罵黃韋,還好自己剛才坐懷不亂,如果和那個女人玩了,被林坤偉拍成不雅視頻,自己還不是像狗一樣被他們牽著走?他狠狠地剜了黃韋一眼,這家夥肯定是主謀,合夥來拉自己下水。鄭重天把酒杯一推,站起身,說:“如果不說剛才是美人計、現在是鴻門宴的話,僅憑我的本事要去辦這種事,這法網布得嚴嚴密密的堅固碉堡我能攻下來嗎?而且我還懂得什麼叫不自量力!”
黃韋一把拽住鄭重天,把他按在座位上,一個勁地說:“老同學喝酒喝酒,其實阿林跟我多年,講情義,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兄弟,你上次問我胳膊斷的事,要不是阿林,我的命也搭上了。”
黃韋說的這事鄭重天倒是有點印象。這是二年前一個燠熱的初夏,他去黃韋家所在的常青藤小區采訪一起瘋狗咬人的社會新聞。到了小區,才了解報料人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一直以胡說八道為樂事。這讓鄭重天很是懊惱,但想到常青藤小區還住著自己的同學,就自嘲等於借公濟私和同學聊天,順便還可以蹭一頓免費的午餐。當他站在黃韋家的樓下往上觀察時,他逮住了一隻手在窗前稍縱即逝地出現,心裏一樂,黃韋家裏有人。還有一個原因是近半個月來,他一直撥打黃韋的電話,黃韋卻沒有接,有時接通了,用鼻音嗯嗯幾下就沒聲了。乘電梯來到黃韋的家門口,鄭重天使勁地按了按電鈴,裏麵毫無反應,他頓時生出自己剛才是不是接觸了精神病患者,感染了癔想,那隻手真的出現過嗎?鄭重天竟無法肯定了。當他打算離開時,又不甘心地把眼睛貼在黃韋家的貓眼上偷窺。突然,他驚駭地後退,貓眼裏映出刺一樣生硬的睫毛和一粒灰灰的瞳仁。他一個激靈,冷汗像豎起的汗毛一樣密密麻麻地冒了一身,黃韋家進賊了!他把脊背死死地頂住大門,掏出手機準備撥打“110”。可號碼還沒有摁完,身後突然伸出的一雙大手,老鷹叨小雞似地把他拎進房內。當鄭重天誠惶誠恐地睜開雙眼時,看到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臉無表情地站在自己身邊,但僅僅一瞬間,鄭重天就看到了黃韋的妻子和神色黯然地蜷縮在被窩裏的黃韋。隻是黃韋的手臂上裹著厚厚的夾板。鄭重天生氣地說:“黃韋,你把我嚇死了,怎麼搞成恐怖片一樣!”鄭重天手撫胸口,“你受傷了?怎麼回事?”黃韋搖搖頭,他的妻子也沒說原因。
黃韋把長長的一截煙蒂撚滅在煙缸中,激動地告訴鄭重天:“你想知道兩年前我受傷的事嗎?那是一個渣土承包商雇用黑勢力的人,把渣土往我工地上傾倒,我找他們評理反遭他們毆打,還揚言要找上門來賠償損失,靠阿林自斷手指才鎮住了對方!”黃韋說著拽過林坤偉少了一根手指的左手。鄭重天終於明白兩年前在黃韋家碰到的大漢是林坤偉。
“誰讓我有阿林這個莫逆之交,他的事也是我的事!老同學,我知道現在辦事都要靠銀子鋪路,我先給你兩萬元錢墊底,你拿去活動活動!”黃韋啪啪丟來兩疊錢。鄭重天皺起了眉頭,這可是一筆交易嗬!他盯著猩紅的酒液,無語。這時,林坤偉咽了一口唾液,自言自語地說:“黃哥,你太為難鄭大記者了,算了,算我姐倒黴!”
幾天後,鄭重天在市公安局辦公室主任招待的一次飯局上,酒喝多了,當電視台的女記者和公安局的主任猜拳時,一枚枚的手指在他的腦海中魚躍一樣。不知咋的,他竟想起了林坤偉自斷手指回腸蕩氣的一幕。林坤偉和他的姐雖然都是卑微的小人物,但難道他們是天生的卑微?
那天,酒精的作用撩撥起他心底的縷縷熱情,鄭重天決定幫這個忙。
三
林坤偉的老家在黑龍江偏僻的深山老林中。那裏群山連綿,土地貧瘠,高寒氣候的農田隻能種一季稻,因為缺少搬山造田的當代愚公和出謀劃策的智叟,除了生產顆粒並不飽滿的稻穀、玉米和高粱外,農民若想致富,唯一的途徑就是外出打工。他姐阿秀的男人因無法忍受貧窮的折磨,拋下一對年幼的孩子,揣著幾百元錢外出打工。出走前,丈夫信誓旦旦地對阿秀說,隻要自己在外麵找到落腳點,定會將錢寄回家供孩子們讀書,以後有機會還會接一家人走出這個窮山惡水的地方。阿秀從此在家養雞喂豬下地種菜等候丈夫的幸福召喚,可是男人一走就是三年,不但看不到他寄回來的錢,而且連一封信也沒有。三年多後,阿秀拖兒帶女尋找弟弟,並還懷著能在沿海城市邂逅丈夫的美好願望。
阿秀除了這幾年守活寡所沉澱在體內的青春活力更加勃勃外,沒有一技之長,光憑一身蠻力想要在陌生的城市找到工作,談何容易。東找西找了一個半月,即將用光家裏帶出來的幾百元錢時,終於在街頭的牛皮癬廣告上看到一家快餐店招工的信息。可當她趕到快餐店時,老板說廣告招人是何年何月的事,早過去了。阿秀一聽這個消息,如遭當頭一棒,腿一軟跪在老板麵前,淚流滿臉地央求老板收留她,她一定會沒命地幹活。快餐店老板以前也是農民,沒開快餐店前在城裏給人幹苦力,拚搏多年有了點積蓄,就開了一家快餐店,望著愁眉苦臉流淚的阿秀,不禁動了惻隱之心,讓她幹洗碗端菜的活,但隻包吃飯不包住,月薪一千六。阿秀再次向老板下跪,千謝萬謝。老板歎了一口氣,諾諾地說,大家生活不容易!
但阿秀沒有想到,城市的消費高,租半間十多平方米底層房每月也要兩百元。十歲的女兒聰明乖巧,她把她送到當地收費便宜的民工子弟學校讀書;十四歲的兒子正處在茁壯成長期,能吃能喝還是臉有菜色發育不良,她讓他去向陽小區附近的菜場撿垃圾。麵對兩個年幼的孩子,每每夜深人靜時,聆聽著他們睡夢中囈語連連,情到深處的阿秀獨自悲切地低聲哀歎,對丈夫的哀怨宣泄為一種報複的欲望。
阿秀打工的快餐店因地段好,價位便宜,附近有好多家小公司就成為訂餐的常客。阿秀身體健康,又能吃苦耐勞,店老板就派她給訂飯的一家小公司送客飯,每月額外地給她加三百元工資。一天中午,她懷揣著一袋客飯出門給一家小公司送餐時,突然天降大雨,嘩嘩啦啦的雨水像是天被捅破一樣澆下來。她剛挪到門外,忽然感到自己像遭到一群從河裏爬上來甩打濕毛發的落水狗襲擊一樣,渾身上下一片濕透。但想到老板對她不薄,就硬著頭皮衝進了滂沱的大雨中。當她渾身濕得像從河裏撈起來一樣跑進那家小公司時,耳邊飄來了一個溫和的男中音:“你這個服務員,雨一淋容易感冒,你一個月掙的錢能去醫院看幾次感冒?”阿秀的目光透過流下來的雨水,看到對她講話的是位年近五十的男人。阿秀生出一絲感動,自從丈夫失蹤後,多年沒聽到過一句體貼溫存的話。“我送你一把傘吧!”公司老板接過那袋快餐時,把傘遞給了她。阿秀低頭偷望這個貌不驚人的男人,羞赧地笑笑,期期艾艾地說:“謝謝老板,隻能明天來還你!”
三十五歲的阿秀在老家也算得上是漂亮女人,盡管她忙於養家糊口早已忽視梳理打扮,但素麵朝天的她卻有清水出芙蓉的清麗和自然,憔悴的臉上有一種感傷的美。
第二天中午,阿秀送客飯時,還掉了那把雨傘。
男人說,你也太在意了,這把雨傘我又不用,你以後需要盡管來拿。
快餐店的老板待人熱情,薄利多銷,生意也不錯。阿秀為掙錢和吃到免費的晚餐,經常是下班後再打掃衛生,掙幾元加班錢。老板知道她的處境後,還把食客們隻撥了幾筷的菜肴打包讓阿秀捎回家給孩子吃。一個月色朦朧的晚上,阿秀洗完碗筷下班剛走出快餐店,竟碰到了送傘的男人,他騎著一輛電動車停在她的身邊。累得昏乎乎的阿秀手裏還拎著老板送的那盒豬蹄,想著要早點回家。
男人對阿秀說:“阿秀,上車吧,我順便帶你一段,孩子還在家等你哩!”男人借傘給她的事已讓她心存感動,而男人的關切又讓她心頭熱乎乎起來。“來吧!”男人的一隻腳戳在地上,一隻手拽了拽阿秀的胳膊。阿秀的身體一下子變得軟綿綿的,雙腿不由自主地跨上了電動車的後座。
那晚,兩個孩子纏著阿秀,咂著嘴把一盒紅燒豬蹄吃個精光,還使勁地舔著沾著肉香的手指說,媽媽,以後你再給我們帶,我們喜歡吃。望著兩個缺少營養的孩子,阿秀苦澀地咧嘴笑。當孩子們滿足地睡去後,望著夜色沉沉的天空,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音信全無不知是死是活,她背井離鄉拖著一對兒女外出打工,有誰對她說過一句關心體貼的話?他覺得自己的男人離她太遠,遠在看不到的天邊,走不近回家的路。
阿秀依然每天給小公司送快餐,可當她麵對那個男人時,內心開始有一份尷尬和羞澀,男人閃爍的目光,好像向她傳遞某種心照不宣的意思,使她不敢去正視。但她對這個男人有好感,這種好感是藏著的,埋著的,被她生生地壓抑著的。直到有一天中午,她把快餐盒遞給他的瞬間,那個藏起來的、埋在心底的看不見的東西,突突地在心底裏顫動,不禁使她的手一顫,飯盒裏熱騰騰的辣椒汁濺在男人的手上。男人咧著嘴嚷“燙燙”,可男人沒有顧及自己,那隻被辣椒汁染得斑駁的手捉住阿秀的手,輕輕地摩挲著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阿秀的心柔軟起來,她情不自禁地用一枚手指在男人的掌心輕輕地揉,還吹出一口氣,嗬在他的手心上。兩人的目光一下子有了對視,阿秀從男人的眼神裏讀到了某種含義。可是她不敢有奢望,人家辦公司,大小也是一個老板,自己拖兒帶女,有啥資本!
四
一天晚上九時多,快餐店的幫工們剛回家,老板的妻子突然鬧起了肚痛,大喊大叫滿地打滾,老板急得一臉灰白不知所措,直到喊來出租車將妻子塞進車,才緩過氣,囑咐還在打掃衛生的阿秀管一下店裏的事。阿秀說:“你放心陪師娘去醫院,我完工後把會把門鎖好的!”
店堂裏還有一個臉皮白淨的年輕男子在喝酒。阿秀心想,自己廚房衛生和碗筷整理結束後,估計那個男子的酒也喝完了,不耽誤回家。
廚房裏蒸騰著逼人的熱浪,再說還要用開水燙油膩膩的碗筷,阿秀整個人像是被灼熱的霧氣包圍在桑拿房蒸一樣,身上的汗水滲透了薄薄的襯衫,一身凹凸起伏的豐滿曲線就恣意地向外張揚。整理完碗筷,阿秀走出廚房,那個小白臉剛好喝完了酒。阿秀將店堂鋁合金拉門拉到隻能容一個人鑽出的距離後,小白臉嘴冒酒氣將錢遞給她。當阿秀把油膩膩的手往身上一擦,準備接錢算賬時,小白臉卻騰出一隻腳把鋁合金門勾了下來。“你要幹什麼?”阿秀警惕地詢問,小白臉嗬嗬地一笑,“你好你好”地喊了起來,阿秀往後退,小白臉的雙手就箍住她的腰,伸出來的雙手又捉住阿秀胸前那對豐碩的乳房。阿秀想喊,可一張油膩膩充滿酒腥味的大嘴巴覆蓋在她的嘴上,鉚得賊牢。“美人,你喊吧,就算公安把我抓去,我就說是你勾引我,最多我算一個嫖娼人員,而你不但敗壞了店主的名聲,而且還把店堂當成賣淫場所,誰還會再來這裏吃飯喝酒,你就甭想混了!”小白臉的臉變得血紅,威脅著將阿秀拖進了廚房間,迫不及待地扯下她的褲子。阿秀欲哭不能,老板是相信她,才將快餐店交給她管,她卻不能保持自己的貞潔,在供奉著財神爺的眼皮底下,被一個男人奸汙,玷汙了店堂。
當小白臉心滿意足地拉上褲子後,塞給阿秀二百元錢,然後顛著屁股揚長而去。阿秀望著兩張飄在手中的百元幣,揉著隱約作痛的乳房,淚如雨下……
這天晚上,阿秀回到暫住房時,孩子們都睡熟了,在一盞七支光的節能燈下,兩個孩子發出酣暢的夢囈聲。這時,她對丈夫的怨恨油然而生,這個不知死活的男人,你在哪裏?你的老婆背井離鄉帶著一對嗷嗷叫喊著要吃的兒女,起早摸黑地打工養著你的骨肉,可你卻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子,你算是一個男人嗎?阿秀的宣泄變成詛咒,被性侵的她用詛咒聲性侵男人祖宗:操你祖宗,你死不見屍、活不見人,你算是男人嗎?在惡毒的咒罵聲中,阿秀哆嗦著手把藏在襯衫內那兩張記錄自己恥辱的紙幣拿出來,她要一片片地撕爛,抹去這段屈辱和悲傷的記憶。“嗖”地一聲,紙幣瞬間被她撕成兩截,此時阿秀的內心猶如一柄鋼刀快速地剮過,一絲絲的肉從她的身上掉下來,巨大的疼痛讓她感覺像多年前在家生孩子被接生婆失誤的剪刀剪在器官一樣,疼痛得喊不出聲。但生孩子時,她還能聽到丈夫隱在門後局促不安的呼吸聲,這細微的聲音曾給她力量,當聽到孩子破肚而出的一聲啼哭,她感到痛並幸福著。現在呢,這疼痛卻要她獨自吞咽,那個騎在她身上和她肌膚之親的男人,你給我和兩個孩子寄過一分錢嗎?你關心我們的死活嗎?你還算一個男人?你他媽的豬狗不如!這二百元錢就是報複你、懲罰你的結果。想到這裏,她忍淚收起錢,明天的太陽依舊要升起來,日子還得過下去!
阿秀瞞著被玷汙的遭遇在快餐店打工,她也想通了。為了那個不盡丈夫、父親義務的無情郎守節,誰來給她立貞潔牌坊?說不定他比自己還要早走出這一步哩,自己為何不能痛痛快快過日子?
但是,這事過去沒幾天,小白臉仍像幽靈一樣糾纏阿秀。阿秀傍晚在公交車站候車時,他借著候車人多之機,貼靠過來猥瑣地說,你的身體還真有彈性,小姑娘一樣,讓我銷魂啊!阿秀一側身避開他,他又靠過來,低聲說,你再不理睬我,當心我把那晚的事告訴店老板,說你勾引我!阿秀聽了這話,惶恐、害怕,如果失去了快餐店的那份活,一家三口就會斷炊,女兒會失學。阿秀突然想起自己的老鄉根妹,每天穿金戴銀、濃妝豔抹,白天懶洋洋地睡覺,晚上袒胸露肩地外出。有一次,阿秀問她在哪裏打工,根妹把那張塗著鮮紅唇膏的大嘴趴在她的耳邊,啞啞地笑著說:“像我這種沒有技能的人還能打什麼工,隻能靠開發自己的資源,褲腰帶鬆一鬆,勝過一年打工!”說這話時,根妹的目光迷離、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