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婆
精彩短篇
作者:張品成
一
潘婆五十多歲,成天繃著張臉,什麼事稍不順意都能讓她罵罵咧咧。
但她從不罵萬小坎,也從不罵淩照照。
萬小坎那天給傷員剃頭,借的是潘婆的銅盆,王坪沒幾個人用銅盆,大家用的都是木盆。但潘婆用銅盆,據說那隻銅盆一直跟了潘婆。
萬小坎給那個傷兵剃頭,刀才舉了,那個傷兵說:“我要用銅盆。”
萬小坎說:“銅盆木盆不都是盆嗎?難道銅盆洗頭你就成皇上了?”
那傷兵說:“我知道我傷在頭上,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就想用銅盆洗個頭。”
萬小坎沒辦法了,他去找潘婆,麻著頭皮跟潘婆說:“我要借你的銅盆用下。”
潘婆說:“沒事沒事,小坎娃兒你拿去用就是。”
那天,竟然出了點事情,銅盆放在條凳上,那傷員一蹬腳,踢倒了條凳,銅盆掉在地上,磕出一個凹斑來。
要死噢,你把潘婆的寶貝弄壞了,潘婆放得過你嗎?萬小坎也覺得事情嚴重,他臉上陰雲密布,怯怯地去了潘婆那,他手端著那銅盆。喊一聲潘婆,卻不敢進那門坎。
潘婆說:“是小坎呀,你進屋來呀。”
還是不敢進。呆呆地站在那。潘婆拉開門,看見萬小坎捧著隻銅盆傻傻地站在那。
萬小坎說:“潘婆,我把你銅盆摔了。”
潘婆接過銅盆看了看,“沒有哇,好好的。”
萬小坎說:“你看這有個凹地方呢。”
潘婆說:“漏水不?”
萬小坎說:“那倒不漏。”
潘婆說:“那就不算個事。”
萬小坎說:“這不妥,你借我時好好的,現在弄成這樣,我會幫你弄好的。”
他真的去找張樂生,張樂生說:“這事好辦,敲回去的就。”可他一個鐵匠使錘用慣了大力氣,才一錘,就敲出了麻煩。先前才是一個凹斑,現在好了,敲出一個裂縫來。
萬小坎臉上陰雲密布再加了一道霜,怯怯地去了潘婆那,他手端著那銅盆。喊一聲潘婆,依然不敢進那門坎。
潘婆說:“是小坎呀,你進屋來呀。”
還是不敢進。呆呆地站在那。潘婆拉開門,看見萬小坎捧著隻銅盆傻傻地站在那。
萬小坎說:“潘婆,我把你銅盆敲裂了。”
潘婆接過銅盆看了看,“沒有哇,好好的。”
萬小坎說:“你看這有條縫了哩。”
潘婆說:“漏水不?”
萬小坎說:“漏。”
潘婆還是說:“那也就算了……等外麵太平了,我去苦草壩交做銅的師傅補下就是。”
潘婆五十多了,但沒嫁過人,沒嫁人的原因誰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從來也是個謎,有人說她是從巴山深處走來的,傳說充滿了臆想和誇張,幾乎要把她說成仙人。但這話也沒錯,潘婆確實是從陝西那邊過來的,從陝西過來就要爬過巴山。她早年說話夾一點陝南口音,後來才逐漸改了。她不嫁人,有人說她可能本身就是尼姑出身,犯了什麼戒被逐出山門。可是,沒聽說尼姑織一手好布的。有人說,這也難說,尼姑閑了沒事,撚棉花織布也是修身養性。有人說是因為潘婆的性格,你看那怪怪的一個女人,誰敢要?她整天臉繃了,你和個泥人過活也比跟這麼個女人過要好呀。
反正說法很多,沒有一個被印證,所以都是謎。
二
潘婆織得一手好布,是方圓百裏內最好的織匠。大戶人家要嫁娶,點名要的是潘婆的手藝,有人就直接用轎子接了潘婆去家裏織布,高牆深宅豪門大戶,潘婆是常客。
磨兒埡神匪匪首李茂春過生日,想著氣派排場,說要穿潘婆的新布。有人挖空心思弄了來,李茂春掂起好布看了又看,說看不出這布好在哪喲,這是潘婆織的布嗎?你們把潘婆請來我要親眼看她織。嘍羅們愣了,真就出山拎著厚禮抬了轎子去潘婆那。潘婆說這種活我能接嗎?唾沫會淹死我。她說我不去,你李茂春能綁了我去嗎?那時候紅軍還沒來,這一帶匪患嚴重,誰要拉了支隊伍上山都能稱霸一方,山高林密,官府拿他沒辦法。神匪真還有那橫行霸道隨心所欲能耐,李茂春說我倒要看看什麼人請不來非得硬請。
那天夜裏,是個月黑風高的夜。月黑風高殺人夜,但李茂春的手下沒殺人,你不說要綁了你去嗎?那就綁了。嘍羅們把潘婆綁了塞進轎裏抬到寨子裏。李茂春說:“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樣的婦人敬酒不吃吃罰酒。”
匪首李茂春見了潘婆,他說:“鬆綁鬆綁。你們怎麼能對我們客人這樣?”
潘婆說:“是我自己要這樣的,我說要不李茂春綁了我去。你們就真把我綁了來了。”
李茂春說:“我請不動你嘛。”
潘婆說:“我不給匪盜出力流汗,你綁我來也沒用。”
匪首李茂春說:“你來這裏,你就是我的客,你先住些日子再說。”
潘婆就被困在磨兒埡了。潘婆想,你就是打死我也不會給你織布的。
他們沒打她,他們把她關在小屋子裏端飯送水。他們給她笑臉,更沒打沒罵。但不讓潘婆出那小屋子。一天兩天的潘婆沒事,關了有十天八天的潘婆就受不了啦,她罵人,但沒用,沒人理她。關了一月兩月的潘婆就有些受不了了,她絕食,但餓了兩天受不了又狼吞虎咽了。
要是紅軍不來,這種日子潘婆還不知道能堅持多久。要麼就挺下去,要麼就真絕食或者撞牆,不然會讓李茂春逼瘋。但紅軍來了,紅軍突襲了磨兒埡,把土匪打得落花流水狼奔豕突,把潘婆給救了。潘婆當時已瘦得走了形,她走出牢房時眼睛眯了很久才睜開,一萬根針樣的光芒一下子擁進她的眼眶。
她長歎了一口氣。
紅軍問她:“我們救了你,你還歎氣呀?”
潘婆眉頭跳了幾下,心想,我曉得你們的來路喲,才從這個盜匪手裏到另一個匪盜手裏。但潘婆沒說出來,她想說也沒用。
紅軍說:“你得救了,你走吧。”
潘婆不信。但紅軍確實給了她大洋作路費。她信了,但潘婆怎麼走?她沒力氣了,這麼個山路她走不了多久就倒在地上作了狼的美食。
潘婆說:“我抬腳的力氣都沒了,怎麼走喲?”
紅軍說:“也不是讓你自己走呀,讓你家裏人來接。”
潘婆說:“我沒家裏人,孤老太婆一個。”
紅軍說:“哈,那樣吧,你先在我們隊伍待待養養身體,養好了身體再走。”
潘婆鬼使神差竟然跟這些被人說成匪的一群待了些日子,待著待著,潘婆想,不對呀,怎麼就匪了?紅軍“劫富濟貧”,你說是匪怎麼這麼多的人爭相入隊伍跟了共產黨走?處著處著,就覺得紅軍是開明之師是窮人的隊伍。
潘婆在毛浴養身體,養養就養得不自在起來。我不能白吃白喝白讓人家養了。她跟紅軍說,我給你們織布吧。李茂春六十大壽沒做成,那些準備做新衣的棉花卻讓紅軍繳了,送到織布廠,那還有從別處弄來的棉花。紅軍說你要閑著覺著無聊你去織布廠看看散散心。他們沒把潘婆的話當回事。
但潘婆卻真上了織機,她一上織機那架勢就讓那些妹娃兒婆娘就都鼓眼睛了,再接下來是織出的布,妹娃兒婆娘們捏布在手。
“天!隻有潘婆能織出這樣的上等好布。”
潘婆說:“我就是潘婆。”她說得很平靜,讓人覺得這話不真實,但她確確實實就是傳聞中的潘婆。不是潘婆能有這等織布手藝?
從此,潘婆的名聲在紅軍裏不脛而走。
三
潘婆是徐敬乾特意從毛浴請到王坪來的。紅軍攻下平梁城,意外繳獲劣紳的一批棉花,首長決定把這批棉花給醫院。棉花對於醫院來說也是重要物品,醫院把一部分做藥棉,但絕大部分要用來做紗布繃帶。
潘婆來了,醫院也成立了織布隊,潘婆在那做師傅,有事沒事,潘婆教那幫妹娃兒織布。她成天拉著臉,不苟言笑,但在織機前卻一絲不苟。手藝的事,是東西說話,織出的布剃出的頭做出的木器篾器……紗布繃帶看去沒什麼講究,但要織得軟綿,要織得經用,這還真比普通的布要講究。潘婆在織機上織出的東西就是不一樣,讓人不得不服。
徐敬乾說:“潘婆織的紗布繃帶那哪是紗布繃帶喲……”
人家問:“不是紗布繃帶那是什麼?”
徐敬乾說:“是些妹娃兒柔軟的巴掌撫在傷口上……”
徐敬乾這麼說,許多傷兵就都凝神感覺,“是哦是哦,軟軟的是像巴掌撫在傷口地方,怪了,先前覺得這紗布繃帶好,但沒往妹娃兒柔軟的巴掌方麵想,你徐參謀一說,還真是的喲……”
徐敬乾笑笑。
一個傷兵突然較起真來:“徐參謀你又沒受傷,你怎麼知道潘婆織的紗布繃帶像妹娃兒柔軟的巴掌?”
徐敬乾說:“我問潘婆要了一塊正經地貼在手臂上,我就知道了呀!”
傷兵說:“呀!那不吉利的喲,明天天亮時就近找一棵樹,把你名字和生辰八字貼上麵喲,拍樹三下。”
徐敬乾說:“你看你都是隊伍上的人了,你還信這些?”
那個傷兵咧嘴笑了下。
四
潘婆不苟言笑,對誰都眯了眼睛看。有外來的人,看了覺得怪怪的,說:“這個老女人怎麼這麼看人?看誰都好像借了她的米還的是糠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