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品(短篇小說)

本土·江西小說聯展

作者:付芳

1

我認識蘇麗珍的時候,她還年輕,三十歲不到,就二十八九歲吧。這個年紀對未婚女人來說,是一個尷尬的年紀。正是花開好時,卻時時被即將凋謝的危機感催促著。何況是在十多年前,男男女女大多早婚,快三十了還沒談戀愛的女人,難免會引起身邊人的種種議論和猜測。我也是在這些斷斷續續七零八落的議論中曉得她的故事的。

那時,我剛參加工作,在城區某派出所實習。帶我的警長姓吳,是所裏的老民警。吳警長在那個片區工作了十多年,和誰都熟,走到哪裏,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我實習期間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跟著他走街串巷,上門摸排了解民情。我隨身帶著本工作日記,他問的事,我都認真記下來。對剛剛走出校門的我來說,生活就像打開了一個萬花筒。

我們管的片區叫十八渡,是沿河邊上的老城區,熱鬧得很。聽名字就知道了,十八渡,據說當年有十八條渡船同時在碼頭上往來運貨,那樣的場麵,想象一下,也覺得很有氣勢。十八渡有家規模蠻大的國營瓷廠,在市裏都是小有名氣的。瓷業是我們這座城市的支柱,為片區做好服務,瓷廠自然是我們去得最多的地方了。別的民警去瓷廠隻能到保衛科聯係工作,我們卻可以直接到車間裏去。

瓷廠的工人大多是住在我們片區的,家裏的子女高中畢業了,也安排進廠,子承父業,跟著做學徒工。瓷廠的工種很多,像配釉、成型、燒窯等等,但女工一般都做一些貼花、描線之類的活,不繁重,也沒有太高的技術含量。包裝工在這些工種裏麵不算太差的,如果別的女人做,我倒不驚訝。可是,在包裝車間見到蘇麗珍,我覺得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格格不入。

當然是因為她長得好看。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正踮著腳,很費力地把一盒包裝好的瓷器摞在貨架頂上。雖然穿著藍布的工作服,但照舊掩藏不了她高挑玲瓏的體態,側過頭來時,五官也是精致的,皮膚白皙,丹鳳眼,翹鼻梁,唇紅齒白,看著特別舒服。車間裏亂糟糟鬧哄哄的,幾個大姐大嬸正大聲地和裝卸工說著半葷不素的笑話。隻有她,幹幹淨淨,安安靜靜,就像是一隻迷了路的小鹿。我都很想過去幫她一把了。

中午,我們在廠裏的食堂吃工作餐。我和廠辦的幾位阿姨坐在一起,忍不住打聽她的事。

我說,那個包裝車間的女工,長得蠻好看的……

怕她們聽不明白,正想著要怎麼形容,就聽見會計王阿姨冷冷地“哼”一聲。王阿姨說,這個蘇麗珍,還真是個狐媚精,連派出所新來的小姑娘都喜歡她。

我忙解釋說,我不是喜歡,我隻是覺得她蠻特別的。

王阿姨搶白我,那不就是喜歡,你怎麼不說我特別哩?

王阿姨白白胖胖,鼓著一張臉,穿著一身大花的衣服,像個花皮球似的。我隻好笑著說,你也蠻特別的。

李阿姨對我說,你別理她,她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王阿姨的火立即衝著李阿姨去了,我吃什麼葡萄啊,說得我想占她便宜似的。

李阿姨說,你是不想,你的崽想啊。

我的崽那時候是吃了迷魂藥,看了一眼就喜歡她,又不了解她。

你不也是,還請了廠長去提親哩。廠長把她叫到辦公室,好認真地跟她說,哪曉得她一口就回絕了。

那是她蘇麗珍沒福氣。我的崽哪點不好,瓷局的幹部,坐辦公室的,要學曆有學曆,要長相有長相,還配不上她!

那倒是,那個貼花的小錢一跟你的崽談戀愛,就調到廠裏的廣播站去當播音員了。

我喜好八卦的小女人天性立即被調動起來了,趕緊追問,為什麼呢?

李阿姨促狹地望著我,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她不同意?

不曉得,她說她不喜歡。

我幫王阿姨分析說,現在都九十年代了,包辦婚姻早就被扔進了曆史的垃圾堆,你的崽還讓組織出麵,難怪人家不喜歡。

那你小姑娘家說要怎麼樣?

自由戀愛呀,展開浪漫的追求,送花,寫情詩,花樣多呢。

那我們廠辦的張秘書她怎麼也不喜歡?他有文采啊,情書都寫了幾十封。

李阿姨也跟著幫腔說,張秘書真是個好人,本本分分的,會過日子。那段時間天天守著她下班,又接又送的。

後來怎麼樣?感動她了啵?

她始終不冷不熱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說先做普通朋友接觸接觸再看。人家張秘書家在鄉下,老娘等著抱孫子,哪裏經得起她這樣拖。

王阿姨說,她蘇麗珍不過是高中畢業,也沒好多文化,張秘書寫什麼情書,她可能都看不懂。

我還想為蘇麗珍辯白。我說,看她的氣質,不像沒讀過書的人。也許張秘書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有些人喜歡本分的,有些人喜歡活絡的。

李阿姨說,蘇麗珍喜歡什麼樣的人,我們還真猜不透。要說活絡的,我們廠裏最活的要數成型車間的誌剛了。誌剛早兩年就悄悄地在外麵和人合夥開廠,年年跑廣交會,會賺錢,也見過世麵。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叫不來的牌子貨。

這次輪到王阿姨取笑李阿姨了,誌剛是托你去做的介紹吧?你不也碰了一鼻子灰!

李阿姨也笑了,說,誌剛是我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吃了他的好煙好茶,想做個媒都沒做成,真是過意不去。

王阿姨說,蘇麗珍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個浙江移民的女,聽說她浙江老家那邊窮得要死。

李阿姨說,你扯人家老家的事做什麼,女人年輕漂亮就是最大的資本了。

這時,正巧蘇麗珍端著飯盒,從旁邊經過。我都覺得不好意思了。王阿姨卻更來勁了,她故意大聲說,漂亮又不能當飯吃,女過三十老媽媽,她還能漂亮幾年?我看她要挑個什麼樣的。挑來挑去,挑個爛燈盞!

蘇麗珍並不應戰。她像沒聽見一樣,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靜靜地走了過去,昂著頭,腰板挺得直直的。我看著她的背影,卻似乎看出了很多的孤獨,還有,很多的落寞。

2

後來,我曾經問過蘇麗珍,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人?

蘇麗珍想了想,反問我,你去買衣服的時候,會不會提前設計好,要什麼顏色?什麼領子?什麼袖子?

想這些做什麼?我到店裏去揀,要是我喜歡的,我一看就曉得了。

我也是這樣的。我說不出我要找一個什麼樣的人,但是如果是我喜歡的人,我看一眼,就曉得了。

蘇麗珍說這話時,眼神中充滿了憧憬。她真的像一隻迷路的小鹿,始終保留著一份單純的心思。

我說,一見鍾情,是書上寫的,經過了藝術加工的。就是因為生活中沒有,所以寫在書上才讓人感動。你這都不曉得?

蘇麗珍說,別人的生活中沒有,你怎麼曉得我的生活中不會有呢?

還真讓蘇麗珍說對了。她的生活中不僅有一見鍾情,還有比一見鍾情更跌宕起伏的事情。

那天蘇麗珍下班回家,走到半路上突然下大雨。那條街沿河,河堤邊建了些涼亭,平日都是些老人在那納涼,或是附近的居民圍成一堆打撲克牌。蘇麗珍每回都是匆匆走過。這天趕上下雨,隻好找了個最近的亭子,跑過去躲雨。亭子裏已有一個人,氣定神閑地坐著,看來也在躲雨的,卻完全不像她這麼狼狽。

那人一身白色的中式布衣,腳穿一雙黑色的布鞋,年紀卻不大,看上去隻有三十來歲,五官平整,膚色略黑,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肩膀寬寬的,身材挺拔,顯得很精神。不過,蘇麗珍一再強調,她是被他的氣質打動了。亭子外麵大雨滂沱,他卻不急不躁,看見她衝進去時,他略微點了點頭。那一刻,蘇麗珍覺得,天都亮了。

蘇麗珍見他沒有主動跟自己搭訕,便自顧自地說,誰把凳子弄得這麼髒,坐都坐不了。

那男人看了她一眼,仍然沒說話,卻從口袋裏掏出一條幹淨的白手絹,給她墊在了凳子上。

蘇麗珍扭著身子坐下,閃著亮亮的眼睛看著他,特溫柔地道了聲謝。又沒話找話地說,這天真奇怪,好端端地就下起了雨,讓人躲都躲不贏。

那人還是不接話,隻端端地坐著,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麵的雨。靜默了十多分鍾,隻聽見嘩嘩的雨聲。蘇麗珍實在是忍不住了,直起嗓子大聲衝著那人問,先生你貴姓啊?叫什麼名字?是外地來的吧?我怎麼在這附近從來沒見過你?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人轉過身,蹙著眉頭看她,依舊沒答話。

蘇麗珍心裏“咯噔”一下,想,別不是碰上啞巴了吧?卻聽見那人笑著答,你一下子問這麼多問題,要我怎麼回答?聲音低沉柔和,聽著很舒服。

蘇麗珍也笑了,臉一紅,輕聲說,我隻是在想怎麼把手絹還給你。

他答,一條手絹還什麼,扔了算了。我姓李,外地來的,在這開了家瓷器店。十八渡的街上有家專門賣茶具的店,店名叫青石齋,就是我開的。姑娘你有時間,可以去坐一坐。

蘇麗珍平時兩點一線,生活比較單一,對外麵的事情了解得不多。青石齋在我們這兒是很有名氣的。十八渡有一條自發形成的瓷器街,街兩邊都是大大小小的瓷器店。青石齋在街的東頭,門麵不大,裝修也不奢華,卻很有特色。

青石齋隻賣茶具,各種器型、各種花麵都有,但不論哪種器型、哪種花麵,工藝都隻有一種——青花,而且是手繪的青花。人家的青花是印成花紙貼上去的,就算手繪,色彩和線條也顯得呆板和凝滯。青石齋的手繪青花卻是靈動的,層次感豐富,有一種特別的韻味。人家學不來,也仿不出。

青石齋的主人姓李,名俊卿,號青石山人。他平日在店裏呆的時間並不長,每天上午十點左右會露個臉,在展櫃邊坐坐,也不招呼客人,自顧自地泡茶喝。或是有客人索要作品證書時,他會來簽個名,蓋個印鑒。他的工作室就在店後麵,隻隔著一個院子,那個地方是誰都不讓進的,再熟的客人都不許。據說是因為他的手繪青花是祖傳的技藝,有特別的竅門,怕別人學了去仿造,就不值錢了。

蘇麗珍並不知道這些。她第二天下午下班後繞道去的青石齋。店裏冷冷清清的,隻有一個中年婦女坐在櫃台後織毛衣。蘇麗珍一進門,就被陳列櫃裏的青花茶具吸引了。這邊一套壺和杯是鬥笠形的,畫的是數朵寒梅俏立枝頭,那邊一套圓形的,畫的是嬰戲圖,幾個天真爛漫的孩童神情各異憨態可掬,還有牡丹圖,繁複的花朵豔麗至極處,反而有一種令人傷懷的頹廢之美。蘇麗珍拿起這件,摸摸那件,件件都愛不釋手。

看店的大姐問,你想買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