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屠宰場

滕王閣文學院第四屆特聘作家作品選(三)

作者:樊專硯

縣城近郊蓮花村的夜晚不再是寂寞的夜晚了,自從兩年前村子作為縣城新區開發建設以來,整個村子就是一個大工地了,工程車、升降機徹夜轟鳴。

村民們都住進了集中安置小區,村民變市民。諸多不習慣中,最先適應的還是環境。喧囂的夜晚他們已經能夠安然入睡了。隻有一個人的夜晚是失眠的夜晚,是與一頭頭豬糾纏的夜晚。每天太陽下山的時候到第二天天亮,他的耳朵裏一直有豬嚎的聲音,仿佛有一粒耳屎變成了一隻播放這個聲音的微型耳塞,但怎麼掏也掏不出來。他總叫醒女人聽聽,隻惹得女人罵罵咧咧,鬼都沒叫,翻了個身子又睡去了。他就隻好和豬們繼續糾纏不休了。

這個人就是啟富。他六十一歲了,是個殺了大半輩子豬的老屠戶。十多年前,兒子在南昌生兒子了,要他老夫妻去那裏帶孫子,再說那時村裏養豬的人也不多了,屠戶的收入大不如前,就毅然離開了村子。後來孫子上學了,與兒媳也難以處好關係,老兩口隻好灰灰地回來。

對他耳朵裏老是有豬叫,女人雖然罵他,但還是很在意的。她多次打電話向兒子谘詢。兒子的回答也簡單,殺了一輩子的豬了,出現這種幻聽是很正常的——這就是職業對人的影響。老爹不是常常做殺豬的夢嗎,老娘你就不會做殺豬的夢吧。兒子還半開玩笑地說,恐怕老爹在最後時刻聽到的都隻能是豬的嚎叫哦,他對自己的殺生罪孽太敏感,越老越迷信了。女人心中的石頭,被兒子的幾句話融化了。兒子說得的確有道理,她從來沒有做過殺豬的夢,雖然幾十年天天和殺豬的人在一起,天天說與殺豬有關的事。

啟富不承認他是幻聽,堅持說他聽到的,就是金吾那個屠宰場的豬叫聲。金吾的屠宰場在山的那麵,雖離得不遠,但大山的隔音效果很好,即使那些機械屏住呼吸,耳尖的人也聽不到。

對金吾一個人一夜殺十幾頭豬的殺法,啟富十分好奇。作為殺豬的行家裏手,作為十村八寨殺豬後輩的師傅甚至祖師爺,他覺得自己被拋棄和嘲笑了。他沒有臉向別人打聽,他更不會向金吾打聽。他偷偷去屠宰場看了,那裏什麼也沒有,兩個空房子,其中一間六麵都貼有瓷板磚,有兩個鍋灶以及一些特幹燥的鬆木劈柴。他很想找個機會去現場看看金吾的操作,但那裏是人跡罕至的荒灘,啟富一去,誰都知道是去幹什麼。

一天晚上,他對女人說:

“金吾一夜殺十多頭豬,隻有一個人,真不知他怎麼做到的!”

“你不是他師傅嗎,你沒教他,他怎麼會呢?”

女人的諷刺讓啟富很久都沒有話說。金吾是他最後一個徒弟,是他唯一一個本村的徒弟。回想起來,的確是招收得草率,傳授得簡單。因為要急著去南昌帶孫子,啟富不能讓本村的村民到外村去請殺豬的,就決定在自己放下刀之前,培養一個本村的屠夫。最後他找到最窮的老光棍金吾,終於有了接班人。肉是家家戶戶要吃的,但做屠夫,不是窮不擇路的人,是不會選擇的。金吾對殺豬無師自通,隻要給他一把刀、一頭豬和一句“今後你可以殺豬”的話,他就行。啟富按門道要求,備好了很多課程,例如怎麼調節心理、怎麼請神、怎麼捂豬眼……。一課都還沒有開始,金吾就已經在村裏殺死了三頭豬。那時正值兒子催得緊,他幹脆高調宣布與金吾的師徒關係,正式宣布退出日益衰落的傳統殺豬行業。自古以來殺豬手藝的師徒關係一般都很深的,因為在心路上同病相憐,但這對師徒間的情深義重隻是表麵。啟富打心底瞧不起金吾,覺得他太心狠手辣,目無祖法,雖然金吾一口一聲師傅,過年過節也來送點小禮。

見他心思沉沉,女人補充說:

“不遠,你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哪叫殺豬呀,不遵守行規祖訓,沒一點體統。你去山頭聽聽,隻聽到豬一頭接著一頭叫。要是閻王管豬的話,劃生死簿都忙不過來。”

“都是殺豬的,你以為你殺豬就高貴些呀。你那個殺豬慢,照現在的吃肉,你屠戶都要被吃了。他才高貴哩,一天十多頭。你算算吧,多少工錢,那才叫貴。這樣緊巴巴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我懶得與你嚼舌頭。”

女人翻身就起了齁聲。啟富對身邊的齁聲聽而不聞,耳畔又是那遙遠而真切的豬叫聲。他覺得,自己殺豬的豬叫聲是平緩從容的,聲音裏還含著豬的體溫、神的安撫、還有魂的超度,十分溫潤和祥和。哪有這麼淒厲悲慘的。掙再多的錢也不願意這樣殺豬,一天十多頭,一個人殺,真不可思議。他覺得豬都一頭頭在求他,紛紛不願被金吾殺,都想請他啟富去殺。他就隻好一頭頭去安慰,去解釋,去用他的門道儀式送豬走最後一程。

在啟富看來,一天頂多殺兩頭豬,還要東家準備三四個壯漢做幫手。殺豬的藏刀、捂眼、祭紙、鳴炮等幾個關鍵程序,一個都不能少。那時他幫人家殺豬,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問人家,社神請到了沒有,直到親眼看到社神坐在堂前享受著香火才罷休。接著就要親眼看到火紙和鞭炮。這樣之後他才示意把豬放出來。先讓圈養了一輩子的豬,在野地裏歡騰十幾分鍾,然後他對著社神作個長時間的揖,接著防賊似的把長刀藏在用來盛豬血的盆子下麵,鋪幾張火紙在盆子旁邊,才示意壯漢們捉豬。幾個壯漢牢牢把豬架在凳子上了,他左腿膝蓋頂在豬的下麵那隻眼附近,左肘抵在上麵這隻眼附近,豬的世界就黑暗了,看不到刀光和殺手。他右腿後退一步弓好身子聚集力量,右手握刀,把刀迅速從最接近豬心髒的地方捅進去,旋轉一下抽出來。盆子裏立即冒起了熱氣。他灑一些豬血到火紙上,示意東家派人去燒,豬快斷氣的時候,示意放鞭炮送魂。啟富每一次殺豬都這樣,十年前最後一次殺豬也是這樣。啟富殺豬的時候,養豬多是自給自足,人們吃肉很少。他隻是在過年的時候忙些,平時十來天也難得殺一頭。他有的是時間和從容,總把生命和神靈都放在心上。

但啟富這種傳統殺豬法,已經完全被時代淘汰了。

啟富不懂得從時代變遷上分析,隻知道怨恨金吾不遵祖法行規。給他這個職業沒兩年,還不顧村裏的豬有沒有人殺,跑去外麵打工,幾年都不回來。鬧得村人都到遠處請屠戶來,或把活的豬賣到遠處去。啟富甚至把村裏養豬的人越來越少都歸罪於金吾的不敬業。有幾年,村裏年頭到年尾都聽不到一聲豬叫,過年的肉都從肉店裏買。然而去年金吾回來了,家家養豬的習俗仍不願回來,反倒發生了夜夜豬叫的情況——金吾在山後的荒灘建立了一個屠宰場,豬一車一車從外地運來,肉一簍一簍批發給各個肉店。從豬叫可以聽出來,那是流水式的,一頭緊接著一頭,幾乎沒有任何中間環節,更別說燒紙錢和鳴炮了。

金吾與啟富住在一棟樓。搬進樓房以來,啟富無事可做,殺豬刀早就給了金吾,鋤頭、鐮刀、犁、耙等也都脫去木質部分,藏在儲藏間已經鏽跡斑斑——永遠都沒有使用的機會了。啟富很少到房外去,人們一見他還是叫他富十萬。殺豬是個低賤的行業,但收入很高。他曾是村裏的富裕戶,自吹過家產十萬。現在,他有屠夫的名號,沒有屠夫的實惠。他在家裏就籠中的老虎一樣,張望著鐵柵欄外的世界。每天金吾去上班的時候,啟富總是知道的,並在窗下偷偷目送他一程。金吾騎的摩托車很舊,渾身是豬油味,發動機的聲音也很特別,有豬叫的意味,一聽就知道是金吾。他的摩托車裝上了特製的木箱子,很多刀具插在裏麵。金吾上班很準時,都是下午五點去。他摩托車一發動,仿佛豬就叫了,啟富就起身到窗口,遠處的十幾頭豬就開始煩躁不安。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已經一年多了。金吾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富裕,啟富的日子卻在無聊中貧窮,貧窮中無聊。

女人買菜特地等到中午才去,撿別人挑剩下的便宜貨,有時有些變質了的也要。每次上廁所出來,啟富都不衝水的。女人不衝吧要罵女人;女人衝吧,又罵女人衝多了水。因為沒錢裝窗玻璃,工地的灰塵經常落得滿屋子都是。女人經常哀歎,這日子無法過了。

啟富的老房子拆遷置換了這套近兩百平米的超大住房——他喜歡比其他人活得氣魄一些,開始沒有想到現在會出現這種情況。田地補償款及此前的大部分積蓄都給兒子在南昌付了房子的首付款。在南昌住的那三年,啟富也擠怕了。現在兒子的工資每一分錢都有著兒子的用途。

征地拆遷後,一身筋骨勁兒沒地方用的村民,很多人都到長虹立交橋下去站街。他們等著被雇去幹苦力,例如卸車裝車、搬家、運建築材料等。如果運氣好,兩天三天被人雇上一回,也有上百塊。啟富也去站過,但村民都譏笑他排擠他,批評他金吾那麼好的地方不去,浪費了自己的手藝。他們還自嘲說,男人站街待雇與女人站街攬客沒有什麼兩樣,又說他的兒子在大城市裏都有工作了,老父親站街丟了身價。

夜晚的豬叫,越來越刺耳;金吾上班去的背影,把他的視線拉得越來越長:他的脾氣越來越大了。他經常拿女人發火,不是說買多了菜,就是罵她買貴了米。女人又去向兒子討辦法,這次兒子態度認真了很多。兒子說,那就讓他繼續殺豬吧,田地不種了,總要給他一個事情做做。兒子還說多做做事情,高血壓的情況也會好些的。

“你爹殺豬與現在殺豬不一樣的?”女人還是有疑問。

“那就師傅做一回徒弟,徒弟做一回師傅吧。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都要跟著時代前進嘛!”

當女人把兒子的意思告訴啟富。啟富久久沒有說話,最後歎息道:

“落到這個田地,師傅徒弟的名分倒是其次的。就是我那樣殺豬,有天地良心,這樣殺豬的,聽著就不是滋味,別說看了,更別說自己去做了。”

堅冰有了突破口,化解就容易了。恰在這個時候,金吾又一次來請啟富去他那裏幫忙。因為肉的銷量大,一天殺十來頭豬滿足不了需求。

金吾的身材比啟富的要小很多,但一進來,就讓人感覺有一股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