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玉茹走了,回老家去了,陳宗海實實在在開始了他的獨身生話。
這種生活既輕鬆、簡單,又孤悶、壓抑。輕鬆的是,他終於遠離了陸文婷的冷眼和她那毫無道理的指責、埋怨,也擺脫了焦玉茹的反複糾纏和她那永遠也流不完的眼淚。簡單的是,他照以前一樣地上班、下班,或者出差,但回到家裏,母親把飯做好了,把衣服給他洗好、疊好了,甚至他睡的房間母親也替他整理,內衣內褲也替他洗,他像個嬌兒,什麼都不用他做,一如他的童年和少年。
孤悶的是,一個人了,冷眼、指責、埋怨全然沒有,也就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沒有了糾纏和眼淚,也就缺失了女人的溫柔和伏在肩上淒淒哀哀的哭訴……壓抑有兩種,一是以前與陸文婷隔個十天半月還有那麼一次,後來雖淡漠了許多,但男人總之還需要有“那事”,否則心裏別扭,全身別扭,一伸胳膊嘎吱嘎吱響地難受,怎麼辦呢?隻有每天不停地工作,把男人那點“精力”耗充分了,也就不想了,也就不難受了。壓抑之二,母親不是白伺候他,總是用一種可憐的、又帶了些期待的目光對著他,並且當著他的麵唉聲歎氣。父親更甚,索性用譴責的目光看他,並說:“好哇,原來你在外麵真搞了女人,難怪人家婷婷她媽,難怪!”陳宗海百口莫辯。想辯也辯不清楚。
陳宗海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他三十六歲了。難道他就不想再談個戀愛、找個媳婦嗎?想。但無論是廠子裏的人還是他外麵接觸的人均沒有合適的,人家不是已婚,就是年紀太小,還是個姑娘。環保局小劉仍然與他保持著工作上的合作,陳宗海搞消聲和粉塵治理離不開小劉,因為小劉在監測科工作;監測了,你的噪聲或粉塵達不到排放標準,於是便推薦陳宗海所在的這個廠,至於你聽不聽、采納不采納,全是你做主,小劉絕不再從中插一腿。
一天,小劉對陳宗海說:“老陳,就這麼過下去?不行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陳宗海問誰?我認識不認識?
小劉說你不認識。人家是個“海歸”,是個留美的女博士。
接著,小劉便向陳宗海詳細介紹了這位女博士,說她三十七歲了,談過戀愛,但沒結過婚,隻因為一心奔事業、求學問,才把自己的終身大事耽擱了。但人很好,長得也還可以,隻是瘦了些。女博士學的是聲學,回國後便在市勞動保護科學的研究部門工作。勞動保護與環境保護存在著許多相通相融的地方,因此小劉才認識了這位女博士。女博士姓簡,小劉說你也是搞環保的,必然和這位簡博士有著許多共同語言還有共同的誌向。
陳宗海先是心裏打鼓。人家是博士,高學曆、高工資、高待遇、高社會地位。自己隻上過大專,又結過婚,還有孩子。
但陳宗海又想挑戰。這是他的天性,越是不好做的,他越是要做,越是不好拿的,他偏要拿下來。反之,他認為沒必要做的和沒必要拿的,便表現得大大咧咧、鬆鬆垮垮,這也是當初陸文婷最看不上他的地方之一。
於是陳宗海點頭,同意,見個麵。
當小劉把陳宗海的情況也向那位簡博士介紹了以後,簡博士競然也同意見麵。於是見麵地點就約在了小劉家裏。那一天,兩個人都來了,小劉簡單說了幾句,便和他愛人一起躲出去了。
陳宗海和女博士相對而坐。女博士目光犀利,兩眼在陳宗海臉上、身上不停地打轉。
陳宗海久經大敵,他跑了這麼多年業務,什麼人沒見過?還怕你看?
女博士開口了,說:“陳先生身體很壯。”
陳宗海微笑,點頭:“還行吧,一般的沒有病。”
女博士又說:“陳先生不抽煙,是個好習慣。”
果然厲害。因為女博士曾盯著他的手指看,抽煙的人起碼一根手指尖是黃的,而陳宗海沒有。
但陳宗海也有些不屑。劉鐵軍說“隻是瘦了些”,其實哪裏是“瘦了些”?分明很瘦、太瘦,瘦得前胸平平,肩胛骨突出,特別是那兩條腿,簡直就像魯迅小說裏所說的“園規”。
“對不起,陳先生,”女博士說,“我能不能問個額外的問題?”
“請隨便問。”陳宗海說。
“您和您的前妻因為什麼離婚?”
這問題很難回答。若說簡單了,便是脾氣秉性不和導致感情分裂。若複雜地說,則是由日常許多瑣事、小事堆積而成,話便要說許多了。
“請別簡單地說性格、脾氣不相投。”女博士好像猜出了陳宗海在怎麼想,“因為這樣的理由往往是男人為自己的行為出軌所尋找到的一種借口。”
過份了吧,女博士,虧得小劉還沒有把焦玉茹的事告訴她。
陳宗海不想說什麼了,不想解釋,更不想爭辯,隻由她說吧。
然而女博士不客氣:“我猜想您的前妻一定是個長得很漂亮、又很愛爭強好勝的人,對嗎?”
陳宗海隨口回答:“您說得很對。”
“她有許多地方喜歡指揮人,甚至責備人,對嗎?”
“您說得很對。”
“她不知道其實男人是不願意女人與他並駕齊驅的,更不要說直揮、責備。”
“您說得很對。”
沉默。似乎誰也再找不到話說。
“陳先生怎麼不問我一些問題?”女博士笑了,一笑,眼角的魚尾紋又細又長,再配上那骷髏般的瘦臉。
“哦,哦,”陳宗海說,“劉鐵軍都和我說得很清楚了,我沒什麼好問的。”說著,他幾乎要站起來。
女博士進一步綻開笑臉,這次笑,卻低了頭,競也帶了幾分羞澀,說:“我對你的第一印象很好。不知你,怎樣。”
陳宗海說什麼呢?趕快站起來,順坡下驢吧:“我也一樣,對簡博士沒什麼意見。
“你知道,我很希望有個孩子。我已經三十七歲了,不能再等了。”
陳宗海伸出了手:“好好,我們以後加強聯係。”
誰不明白這句“加強聯係”隻不過是托詞?簡博士的眼珠又轉了轉,臉上同時出現了陰雲,於是也慢慢伸出了手:“再見。”
“再見。”
完了,結朿了。
陳宗海想,不怕你高學曆,瘦也不怕,但你一個學聲學的,何以對人看得那般通透?說話又那麼不客氣,目光又那麼犀利,這難免是種“老姑娘”的心態,難怪你隻談過、卻沒結過婚,哪個男人受得了你?再說,他有了陸文婷的經驗,不願再和這樣的女人打交道,它意味著裹亂、吵嘴、動心眼……好時光就那幾十年,全浪費在這上麵實在可惜。
劉鐵軍問他:“人家怎麼不好?你因為什麼不同意?”
陳宗海搪塞:“我沒說不好嗬,隻是人家學曆高,我配不上。”
“當初讓你考個工程師,你就是不考!”
“別提工程師的事行嗎?提起我就氣!”
“陸文婷是對的,你這個人,暈暈糊糊,大大咧咧。我告訴你,人家簡博士很看好你,知道不知道?”
“饒了我吧。”
“什麼呌饒了你?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
“什麼樣的……”
“是嗬,什麼樣的?”
“隨緣吧。”
“什麼叫隨緣?成了,就有緣分,沒成,就沒緣分,對不對?”
陳宗海說不出,隻在電話裏吭吭的,像得了咽炎。
劉鐵軍說:“以後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陳宗海頻繁出差,無論多遠也去,旦凡有些把握便去,同時也為了躲避家中的寂寞和父母二老那既心疼、可憐,又譴責、期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