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海在裝修他的一居室的時候,特意在客廳-----如果那也可以呌客廳的話,又分出了一個小小的單間。幹嘛用?給秀秀住。用硬塑板做了門和窗,裏麵放了床和桌子,還給秀秀安了一個暖風機,秀秀很高興,郝琳也很高興。陳宗海又有了一個三口之家,過起了舒心的日子。
婷婷也時常來了,和陳宗海坐一會兒,然後便紮進秀秀的小屋,和秀秀有說有笑,兩個人相處得很好。
然而陳宗海在外麵卻不舒心。二年了,他的廠長當得越來越糾結。
他聽說,調到鋼窗廠同樣做了廠長兼書記的李希福大力支持自己的小舅子。而他的小舅子是個體戶,從原來這個廠拉走兩個業務員,也生產噪聲控製產品。但他們基本什麼設備也沒有,所有的剪板、折彎、打孔等等全到李希福那裏加工。
這倒也罷了,但他們依舊到處造謠,說陳宗海這個廠子怎麼怎麼不行,人員快散了,職工連工資都發不出來等等等等。影響極壞。
陳宗海也問過劉鐵軍。但劉鐵軍他們依舊不輕易得罪人,理由是,無論你國營的、集體的、個人的,隻要治理合格就行。其它一切他們不管。
陳宗海本不想把這些消息擴大,但一個人憋在心裏實在難受。而且業務科裏的業務員整天跑,拚命跑,卻常常空手而歸,又滿口牢騷加髒話,大罵李希福和走了的那兩個業務員。車間呢,自然任務稀少,坐著的時候、聊天侃山的時候居多。
陳宗海本也不想和老馬說這些事。老馬是車間主任兼廠支部書記,或者說書記兼車間主任,但他脾氣不好,點火就著。大約也因為他是黨員和年紀大的緣故。
陳宗海忍了若幹天,終於忍不住。他必須找老馬,也應該找老馬,這不光是工作需要,也屬組織原則。
老馬也正在為車間沒活兒犯愁,靠著牆,正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陳宗海冷靜地把那些情況說了。老馬聽完以後,胡茬子都奓起來,說:“宗海,咱們找公司,告李希福這小子!”
陳宗海考慮得更深一些,說:“這些情況,公司能不知道嗎?”
老馬說:“知道更好,讓公司處理他!”
陳宗搖頭:“恐怕沒那麼簡單。”
老馬確實是個急脾氣。當天下午,他拉了陳宗海,然後率先鑽進了那輛“別克”車。
綠沙公司的果經理不但是個女的,不但是這個鎮裏多年的勞模,同時也身兼二職:經理兼書記,或者叫書記兼經理。這似乎是這個近郊小鎮上一種上不了台麵的風氣。
果經理正襟危坐,一身職業女性裝,但既無戒指,也無項鏈,連耳環耳筘之類也不戴。絕對的素麵朝天。
老馬說:“果經理,李希福是廠長兼書記,可是他不好好搞他的鋼窗廠,偏偏支持個體戶,因為個體戶是他小舅子,你們管不管?”
果經理問:“有什麼證據嗬?”
老馬說:“他小舅子什麼設備也沒有,裁板、折彎兒、打孔,全是鋼窗廠給加工。請問,李希福要錢不要錢?他小舅子給錢不給錢?我們全是一個公司的,這些情況你們知道不知道?”
果經理疑惑地看著他們,說:“他小舅子也搞環保產品,是不是和你們有競爭?”
陳宗海說:“我們不怕競爭,但我們反對不正當競爭。”
果經理問:“怎麼不正當嗬?”
陳宗海說:“他們到處造我們廠子謠,說我們廠子壞話,還說我跳槽了,早不在這個廠了。”
果經理微微地笑,說:“打鐵還須自身硬。你們不過硬,也不要全怪別人。”
老馬說:“他們是不正當競爭,李希福是腐敗,純粹的腐敗!”
陳宗海拉了拉老馬,不讓他張口就提腐敗。果然,一聽腐敗,果經理的臉拉下來了,沒了一點笑模樣,說:“你們先端正自己的態度好不好?不要張口閉口就是腐敗。”
旁邊的一位副經理過來園場:“好好,你們提供的情況很重要,我們高度重視。但等我們調查了解一下,好吧?”
陳宗海和老馬就這樣出來了。
陳宗海工作這麼多年,跑了這麼多年業務,什麼不懂?其實他並不指望公司在這件事情上真有什麼作為,如果不是老馬拉了他,他是不會來公司的。所以他給自己下了一條定律,不要拿自己這個廠長當如何如何一回事,應該像從前一樣,把自己看成一個業務員。他相信,隻有加緊出去跑業務,多多溝通訊息,時間長了,謠言會不攻自破,是什麼就是什麼。如果要怪,也隻能怪自己,當了二年廠長,反倒疏略了外麵的業務關係,讓別人鑽了空子。
陳宗海真的親自到外麵跑了,這樣過了十多天。
這十多天中,老馬找過陳宗海三次,堅決要再去公司問個究竟。其中一次是晚間到陳宗海家來找。陳宗海說,算了,打過電話,沒人接。其實他沒打電話,是在好意地安撫老馬。
未料老馬愈加氣憤,說:“沒人接?他們都在幹什麼?遊山玩水去了嗎?”
陳宗海說:“大冬天,遊什麼山玩什麼水,隻不過是公司的人太忙。”
老馬說:“不行,非找不可,我就不信他們不給個答複!”
陳宗海無奈,也不好傷了老馬,第二天隻好陪著老馬又去了公司。
果經理的確在忙著。老馬和陳宗海進門的時候,她放下了一個電話,又拿起另一個電話。
老馬不耐煩地在屋裏時而站起來,時而坐下。
果經理開始在本子上記著什麼,抬起頭來問:“你們是不是還為那事?”
老馬說:“對,就為那事。我們眼瞅著沒活兒幹,人家卻忙得很,你們解決不解決?什麼時候解決?”
果經理說:“如果光為這事的話你們請回吧。公司已經有了一個初步想法,你們回去等通知。”
老馬問:“什麼想法?能不能和我們說說?”
果經理的臉又要拉,但又變了,變成了客氣的笑容,說:“既然隻是個想法,哪能先和你們說?”
老馬不依:“怎麼不能說?問題是我們反映的,關係到我們廠的利益。說了,我們也好知道是怎麼解決的。”
果經理起身,到另外一個櫃子裏拿文件。
陳宗海拽了一下老馬,意思是,走吧。
老馬卻如火上澆了油,說:“如果你們不解決也不給答複的話,我們就去鎮裏告你們。如果鎮裏不解決,就到區裏告,說你們串通一氣,弄不好,都有一腿!”
這話比“腐敗”還難聽,陳宗海再一次拽老馬。
果經理專心看文件,如同沒聽見一樣。當然也就不再理他們。
臨出門,老馬用手指著果經理:“看你像模像樣兒的,其實你當得了勞模,不一定能當經理,更別提書記!”
壞了,這話出了格兒,有了人身攻擊的意思。
陳宗海意料壞了,果然壞了。幾天以後,來了一班人馬,其任務是:把這個環保設備廠關掉。關掉後的廠內人員分成兩批,一批歸順鋼窗廠,一批由公司另行分配工作。廠裏所有的設備,全部賣給那家個體戶,因為鎮子裏隻有那家個體戶是幹環保的,賣給別人沒有用。從此李希福小舅子的廠子再用不著到鋼窗廠去加工了。
這便是公司的那個想法,也就是老馬要知道的“解決方案”。
一開始,群情激憤,紛紛揭露李希福的“陰謀”和他的“腐敗”,但腐敗等等,已是家常便飯,不足為奇,慢慢的,也就沒了事。於是該上班的上班,該走掉的走掉;走掉的滿懷怨恨與不平,自尋出路。
但也有把矛頭指向陳宗海的,說大家當初犯了一個大錯誤,根本就不應該擁護陳宗海當廠長。他當了廠長,反而把廠子毀了,把大家也毀了。因為他反對領導,攻擊果經理果書記。
陳宗海感到莫大冤枉,有苦說不出。反對領導的不是他,是老馬----如果那也呌反對的話。攻擊果經理也是老馬,而不是他----如果那真呌攻擊的話。即便訴苦,也是老馬訴得多,陳宗海訴得少。
陳宗海也忽然想起了李希福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要不想用你,管你是誰!
同樣,要讓你廠子關張,管你什麼廠子。
可憐的老馬,他哪也不去,申請了內退,拿魚竿釣魚去了。
陳宗海更可憐,不但招了一身非議,同時把工作也丟了。
但公司領導及果經理本人並不虧待陳宗海,他們都找過他,首先肯定了他前一段的工作成績,又提出後一段的不足,然後,把他調往另外一單位,依然去做廠長或者經理。可是陳宗海沒有點頭,他熱愛環保,喜歡搞噪聲控製和粉塵治理,這是他的專業,熟悉和精通所有的產品和全部的工藝流程。除此之外,他不想幹別的,更別提當廠長或是經理。
不去就算了,怪不得領導。你不想走仕途,人生路上全憑你自己的選擇。
不久,李希福來找他了,要他和他一起幹,給他個副廠長之類當當。
李希福的小舅子,也就是那個正春風得意的個體戶,喜滋滋、樂洋洋,提著重禮,又畢恭畢敬地也來找陳宗海,說去我那兒吧。我那兒是您的老本行,我拿您當祖師爺供著,您就是我的顧問,您就是我的老師,怎麼樣?
陳宗海能去嗎?不但李希福那兒不去,他小舅子,對不起,重禮拿走,人也請出。讓你在我家裏坐會兒就算不錯了。
這呌什麼?說得好聽,這叫硬骨頭。說不好聽了,這叫一根筋。
劉鐵軍給陳宗海打電話說:“老陳,你也不用難受。當前的發展趨勢就是這樣,個體一天天增多,國營、集體企業一天天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