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運回來了。
一車六千斤,陳宗海用身體壓住的、失去棉絮的兩層單布終於管不了多少事,表麵的一層土豆全凍了。然而也幸虧陳宗海躺在上麵,否則不會凍壞一層,起碼要凍下一尺深。
凍得輕些的,做了低價處理,其餘的扔掉。剩下大部分按每斤一元五角賣了。怎麼一元五角?不是兩塊六毛多嗎?
正如司炳蘭說的,快馬趕不上青菜行,隻兩天時間,土豆價格便有了大幅回落。六千斤土豆本應該賣一萬五千多元,實際隻賣了七千元,差了一半還多!
這七千元刨去購入成本,再刨去雇用的車和司機,最後落入手裏的隻有一千多元。兩天時間,又吃了這麼多苦,應該算是一次失敗的長途販運。
陳宗海將這一千多元分為兩半,一半給了司炳蘭,但司炳蘭隻數了數,又還給了他。陳宗海將錢裝進她的包,司炳蘭又拿出來塞進陳宗海的口袋,兩個人就這麼爭持著,惹得市場上的人都看,不知他們是怎樣的一種合作關係。陳宗海最後隻好作罷。
當這一切忙完了以後,陳宗海突然感到全身乏力。他撂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來。
接著是渾身發冷,頭疼,發燒。
他靜靜地躺著,知道自己是感冒了。
回想上一次感冒,還是八年以前,在南方那個賓館裏,是一個呌焦玉茹的賓館服務員細心照料了他。
如今,還是一個人,躺在自家的一居室,發著燒,咳嗽,時而流清鼻涕,不想動,更不想吃。
他沒有告知父母,父母年紀都大了,自己頂一頂抗一抗,也就過去了。
他躺了一夜加一天。
第二天下午,司炳蘭來了,同樣給他帶來了新鮮的菜。但是她不知道他病了,一進門見陳宗海躺在床上,一副病殃殃的樣子,便大呼:“沒凍死你就算便宜!你這人不聽話!”
陳宗海忽感到心裏一陣熱乎。實際上,他估計司炳蘭肯定會來。
司炳蘭站在他床前,不知幹什麼好。一麵說:“我也糊塗,凍了就凍了,是土豆要緊還是人要緊呢?”
陳宗海臉上掛著笑,說:“沒事,一個感冒,明天就好。”
司炳蘭說:“行了吧,想想你在車上躺了多長時間?風到了西台子才住,呌你下來你還不下來。”
陳宗海說:“不是不下來,是身體發僵,下不來。”
“天爺!”司炳蘭像個有了孩子的婦女,蠍虎地說,“要再走幾十裏地,想呌也呌不醒你啦!”
陳宗海笑了一聲,但喉嚨裏立刻卡住了,似乎有痰。
“等一下。”司炳蘭說。然後她撕一塊衛生紙拿過來,陳宗海伸手去接,但司炳蘭將紙貼到他嘴邊,說:“咳。”
陳宗海很不好意思。但沒辦法,痰就在喉嚨裏卡著,自己起來又頭暈,於是就那麼咳了,也咳出了。
司炳蘭不嫌髒,將包了痰的衛生紙扔進牆角的垃圾桶。
“吃藥沒有?”司炳蘭又問。
陳宗海說不用吃藥,自己向來不吃藥。
“嗯,也好。”司炳蘭說,一麵掃著地,“人家說是藥三分毒。”
真不爭氣,越是不好意思,越是想克製,喉嚨越緊張,於是痰又來了……
司炳蘭掃完了地,又給陳宗海掖了掖被子,本已到廚房去了,但聽到陳宗海咳嗽聲,又跑回來,同樣撕了衛生紙,又貼到陳宗海嘴邊:“咳。使勁兒咳。”
陳宗海像個老人,又咳出了。但這次他把一卷衛生紙索性留在自己枕邊,然後趕快翻過身去。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臉在發燒,帶來眼睛也發澀。
“你們城裏人哪……哎!”司炳蘭歎息著,又回廚房去了。
陳宗海不說也不動,心裏盛了一汪平靜的水,蕩蕩悠悠,催使他慢慢睡去了。
陳宗海醒來的時候,司炳蘭在他床前坐著,注注地望他。
“你出氣又粗又快。”司炳蘭說,“是不是還想咳?”
陳宗海搖搖頭。
“我跟你說,弄不好是那豬肉粉條子……”司炳蘭說著笑起來,“你們吃不慣,痰就多。當初老太太就這樣。”
陳宗海笑:“你怎麼把我當成老太太?我是感冒了。”
床頭櫃上放了一碗粥,冒著熱氣,還有一碟鹹菜。鹹菜是家裏郝琳曾經教他醃製的韭茄,用胡麻油拌過了。另外還有兩塊很精致的小點心。
“素點好。”司炳蘭說。
陳宗海問:“這點心哪來的?”
司炳蘭說:“出去買的。不買,天上能掉?”
陳宗海把一碗粥都喝了,鹹菜也比以前好吃。但吃那點心的時候,裏麵有蛋黃,陳宗海怎麼也嚥不下去。
司炳蘭認為點心不素,所以很同情地望著陳宗海。然後她用手把蛋黃接過來,放在碟子裏。
陳宗海把兩塊點心也吃了,隻剩下蛋黃。司炳蘭兩個並一口,把蛋黃放進嘴裏。
“當初老太太不吃蛋黃。”司炳蘭說,“你也不吃,你們說裏麵有什麼醇來著?”
陳宗海說:“膽固醇。不過我可不是因為這個,是真的咽不下去。”
司炳蘭搖頭:“還是身子骨欠。”
陳宗海不明白什麼呌“身子骨欠”,也就認了,不再言語。
這之後,司炳蘭把廚房裏裏外外都擦拭了一遍,又把陳宗海的臥室和秀秀曾經住過的小單間用墩布拖了。陳宗海還在床上躺著,聽著這一切動靜,心裏絲絲地、溫溫地泛起了一陣矛盾……希望她明天,乃至後天、乃至以後,不要再來了,這小小的感冒,也希望明天、最遲後天就徹底地好。如果再來,不斷地來,萬一發生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怎麼辦……
他所想的不可思議的事情,是他看出來,司炳蘭也許對他有那種意思吧?怎麼能看不出來呢?一個四十二歲的男人。
司炳蘭很晚才走。走的時候,拿走了桌上陳宗海的房門鑰匙。而陳宗海又很奇怪自己,司炳蘭拿鑰匙他明明看見了,卻沒有吱聲,好像沒看見。
司炳蘭果然第二天又來了,而且來得更早,自己開的門。她說她今天不出攤了。
陳宗海也起來得早。昨天他一直睡,今天便覺得好多了。司炳蘭進來的時候他洗完臉、嗽完口正在客廳裏坐著。
司炳蘭問他好些了沒有?陳宗海使勁點頭,強調他真的好些了,的確好些了,好得和平時一樣,早晨還吃了早點等等。司炳蘭又走近看他,像看一個孩子,然後滿意地說:“嗯,是好多了。”
說完,她進裏屋去,從床上斂起陳宗海脫換下來的衣服。又到處找,終於找到了,是那身在土豆車上躺過又坐過的、已經很贓的羽絨服。她抱到了洗漱間,準備刷,準備洗。
陳宗海攔她,叫她,怎麼也攔不住。
陳宗海沒辦法,長長出了口氣。待司炳蘭開動了洗衣機,陳宗海叫她過來坐下,休息一會兒。洗衣機是全自動的。
司炳蘭過來了,坐在沙發上。
陳宗海實際上是想和她好好談一談。談的目的,是千萬不要發生、預防發生,那樣不可思議的事情。
從哪兒談起呢?要自然一些,不能太生硬,太直接。於是陳宗海還是先從司炳蘭的家說起,重複了那些山,那些樹,土豆,否仁兒,還有馬車等等。
司炳蘭中途去洗衣機裏取出甩幹好的衣服,拿到陽台上去晾。
陳宗海忽然想起了她的哥哥,問道:“你哥哥那手,是怎麼回事?幾次想問沒好意思。”
這一問,司炳蘭沉默了,好半天不說話。
陳宗海說:“沒事,隨便問。你不願說就不說了。”
司炳蘭又去看了洗衣機,回來重新坐到沙發上。她想了想,便很平靜地說起了她哥哥的事。
她說哥哥二十歲去南方打工,在工地,在瓦場,後來又去了一個工廠,那工廠生產冰箱外殼。有一天哥哥在機床上剪鐵板,那機床呌什麼來著?
陳宗海當然懂行,說呌剪板機。
司炳蘭說,對,呌剪板機。可是那天這個剪板機壞了,上麵有一排大牙,那牙台起來,卻落不下去。我哥一看,那牙縫裏塞了一塊板條,他就用手想把那板條扣出來。可是就在他使勁扣的時候,大牙忽然落下來,我哥躲閃不及,四個手指頭就這樣齊整整地被切掉了。
其實剛一提剪板機,陳宗海就已經料到了發生什麼事。他所在的環保廠,也曾有穿孔機把手掌穿透了的。
他問:“怎麼處理的呢?”
司炳蘭說:“一開始他們不給算工傷,說怪你自己不小心嘛!我哥不幹,和他一同去的幾個哥們都不幹。後來他們才改了,給了我哥兩萬塊錢。”
“多少?”陳宗海感到氣憤,“四根手指,兩萬塊?”
司炳蘭說:“錢不管多少,他們從那兒不要我哥了,等於把我哥開除了。”
陳宗海見司炳蘭的臉陰沉下來,體會她心裏有多難受。所以不再搭話。要搭,也隻能安慰。
然而司炳蘭並不如陳宗海所想的,她隻沉默了一會兒,臉上又恢複了平靜,繼續說下去:“後來我哥就回家了……可是回家來又怎麼辦?缺了四根手指能幹什麼?我娘哭,我哥也哭,我爹整天罵資本家長資本家短。我哥總在炕上躺著,心也灰了,什麼也不幹。後來他們賠的那兩萬塊錢,我們用它修了房子,又蓋了兩間新房。你想,不管缺不缺手指,總得給我哥說個媳婦吧?我哥那年都二十五歲了。”
可憐的人,可憐的一家人。陳宗海想。
司炳蘭擦掉了滾在眼角的一滴淚珠兒,轉為高興地說:“你猜我怎樣?那年我整好二十歲,就拚命地幹,和我爹學趕車,種杏樹,砸杏仁,到縣城去賣;種胡麻,榨胡麻油,也到縣城去賣。別人給我提對像,我也不理,就這麼狠狠幹了五年,到底掙了三萬多塊。夠了,給我哥說媳婦的彩禮錢夠了!”
陳宗海看著她,看著這個大臉龐、高顴骨、腰身又不怎麼好看的大姑娘。就是這樣一個姑娘,懂得很多,付出了許多艱辛,也犧牲了自己很多。
司炳蘭臉上又是幸福又是得意:“上次你看見了,我嫂子怎麼樣?”
陳宗海說:“很好,很不錯。”
“我小侄兒呢?”
“也非常可愛。”
司炳蘭接著說下去:“我娘和我爹都對我說,丫頭,你也二十五歲了,從今往後家裏的事你就別管了。不管你以後再掙多少錢,全歸你自己……所以從二十五歲那年我就從老家出來,到處打工。”
姑娘是好姑娘,人是好人,但話題已快說到關健處,陳宗海不得不接話了:“司炳蘭,你父母說得對,自己的事也要緊,應該考慮了。”
司炳蘭沒接話,站起來又去看洗衣機。
陳宗海大聲告訴她:“你應該繼續掙錢,好好經營你的菜攤。其它的事少想。”這話便是關健處。
說完了,陳宗海自己又覺得這話前後矛盾,既讓人家“應該考慮了”,又讓人家“少想”。
不知是因為洗衣機的聲音還是怎地,司炳蘭好像根本沒聽見。
陳宗海又大聲說:“司炳蘭,明天你就別來了,我感冒全好了。”
司炳蘭聽見了,走回來:“好什麼?看你那臉色,一層灰。”
陳宗海否認:“什麼灰不灰,今天中午我就能自己做飯。”
司炳蘭認真地指著他的臉說“真的?你要自己做飯,我就把你的被褥拆了洗了,再做上。”
壞了,她聽不出話外音,便轉不過彎兒,反而越說越糊塗。陳宗海也搞不懂,這大姑娘是裝糊塗,還是真糊塗。抑或,怪自己還是沒說清楚?沒說到點子上?
還是謝謝吧,謝謝吧,承認你是個好姑娘,是個好人。但是,你那長相,和你的體形……可怎麼好呢?萬一,你說出來,我怎麼回複?傷了你,我於心不忍,不傷你,對不起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