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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並不是杜凱文的聲音,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背景嘈雜,吳慧一開始沒有聽清,後來才發現對方說的是上海話,叫得很響,像是要極力蓋過身邊其他的聲音。
她來紐約之前在上海待過一年左右,對那裏的方言也有些了解,但那頭背景太吵,那男人的聲音又很是激動,她仔細聽了兩遍都沒有聽清。
但她漸漸身體僵硬,這個號碼是杜凱文私人擁有的,杜凱文是把個人私密放在第一位的男人,就連他最得力的下屬都不知道這一串數字,除了她。
或者還有一連串不知名的女人,她從未質疑過這一點,但也從未多嘴地問過一句話。
但是現在,有人用這個號碼撥電話給她,不是杜凱文。
她嚐試著與對方交談,但仍是無法聽懂,那邊又換了一個人說話,是個女聲,終於說了普通話。
她說:“這位小姐,這裏有一輛窗都沒關的空車堵在我們倉庫門口,車主不見了,你能否聯係他回來,將車子移走?”
紐約飛上海需要將近十四個小時,用餐與大燈熄滅之後,幾乎所有的乘客都開始進入夢鄉,隻有吳慧煩躁到極點,睜著眼睛數屏幕上跳動的時間,怎樣都無法安定。
七年來,她有過許多難熬的時候,但從沒像現在這樣,整個人空落落的,四顧一片冷寂,好像這世上隻剩了她一個。
太莫名了,就算杜凱文沒有失蹤,她也總是一個人,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少得可憐,七年來,一向如此。
七年前杜凱文帶走她的舉動已經令所有人大跌眼鏡,但沒人猜測他想要的是她本人。他不是因為她是個女人而帶走他的,他甚至根本不把她留在自己身邊,換言之,他對她本人根本就沒什麼興趣。
最開始與他在一起的兩年裏,吳慧覺得自己像一頭被驅趕至一條死胡同裏的牛,身後有燃著火的鞭子不斷襲來,而她所能做的唯一選擇就是竭盡全力地向前奔跑,直至力竭而亡。
那條燃著火的鞭子,握在杜凱文的手裏。
他把她扔到不同的區域,不同的部門,交給她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任她在陌生的環境與無數個冷酷的旁觀者中掙紮,但這一切與最初相比總是有一點不同的。
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杜凱文所看好的人。
但這一點更使她疲於奔命,有時候她在項目接近完結的時候崩潰,半夜裏嚎啕大哭,因為不知道如果失敗,迎接她的會是什麼,她是站在流沙上的一個人,唯一的立足點叵測莫辯,不知下一秒還會不會留在原處,或者遽然消失,任她陷落萬丈深淵。
杜凱文一直都沒有把吳慧放在自己身邊,但這並不代表他沒有在觀察她,他一直旁觀著她這兩年來所作的一切,然後樂在其中,兩年後,東南亞大區總經理在年度會議上指名道姓地問中國區負責人討要吳慧,想讓她到東南亞負責最新項目的開發,中國區負責人是知道一些吳慧的情況的,還沒有回答,就把目光投向他。
杜凱文微笑,然後搖搖頭。
年度會議之後,吳慧又收到了調職命令,但是這一次,調職令上沒有再寫出任何一個城市或者分公司的名稱。
這一次她的職位,是杜凱文的特別助理。
她在來到他身邊之後才發現,之前兩年所發生的一切隻是一個序幕而已,真正的疲於奔命剛剛開始,杜凱文是一個披著公子哥外衣的變態工作狂,如果不是因為他還保留了一些人類需要睡眠的習慣,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會要求身邊所有人像他一樣二十四小時連續工作,就像一台台不用任何助力的永動機。
但她是願意服從他的。
無論過去多久,無論她改變了多少,她永遠記得他曾兩次改變了她的命運,沒有杜凱文,她很可能至今仍在烈日下奔波,仍是那個四處受人白眼,看不到一絲前途的小人物,塵埃裏俯首都不得見。
而且她有些怕他。
她不知道其他人麵對他時是怎麼想的,但她每次看到杜凱文,心裏總會有許多矛盾的感覺,又想把一切做到最好讓他看到她的改變又模糊地想要躲避他的注目,這種矛盾讓她在他麵前頻頻找不到自我,她覺得疲勞,因為現在她需要努力維持自己在他麵前的鎮定表象,而這種努力,是需要極大地耗費她的精力的。
吳慧沒有想到的是,當她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目光來看杜凱文的時候,杜凱文也在用一種全新的目光來看她。
兩年之後,吳慧又回到他的麵前。
這是他想看到的結果,這一次她出現的時候穿著度身定製的套裝,短發利落,肌膚白淨,雙目有神,兩年前那個蒼白瘦弱的影子完全從她身上隱沒,他再也看不到她曾經的樣子,所有人津津樂道她一路走來所取得的那些漂亮戰績,沒有人想起她的過去,沒有了嘲笑與漠視,她現在是一株終於在石縫間挺立起來的植物,麵對陽光,自信到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