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作品論2

4.劉恒誌的小說作風——序《愛情在別處》

劉恒誌是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第二屆畢業的青年軍旅小說家。

1987年秋。他考入文學係,我們才相識;那時他當學習委員,我們的接觸就格外多一些。在頗富特色的著名的地道戰一般的文學係宿舍中,他占居的是靠窗戶的那一方“貓耳洞”。寫字台麵窗,椅背頂著床頭,空間對他那龐大的身軀委實是太吝嗇了。每回他都必須側起身子才能擠過狹長的“地道”到達寫字台前,先是橫著落座,然後做一番比較複雜的屈膝抱腿動作,才能把他那雙水桶般的租腿安置於寫字台下,而這同時差不多也就像係上了安全帶,剩下的隻能是做頭部俯仰和手腕操作了。長時間的單項運動於他那副虎背熊腰顯然是不大適應,慢慢地就將腰椎搞出了毛病。這時候,他就不得不花費一些功夫,鑽出“貓耳洞”來到院內的小樹林子裏蹀躞,並且雙手握拳反背於身後,在腰眼處輪番起落,像搖著一麵大鼓,亦如兩隻汽錘,推著他走。我見了總是勸他看看醫生或者幹脆病休一段。他卻每每表情嚴肅地寬慰我:“沒、沒事,我塊頭大、能、能頂得住。”

(劉患有中度口吃,這與他的小說作風形成有相當的關係,我在後麵再談。)

我於是對劉恒誌有了深一層的了解,覺得他是一個舍得為文學付出若幹代價的人。我預感到他的腰椎不會白白吃苦。不久以後,軍事文學結業考試,他交來了中篇小說《欲望號兵車》。我覺得挺棒,給他打了最高分。再以後選編第二屆文學係作品集的中篇小說卷時,便用《欲望號兵車》作了書名。

我在送給劉恒誌一本書的扉頁上曾寫道:持誌以恒地把“欲望號兵車”默默地開上文學高地。——是對他的名字的一個“注腳”,更是對他的精神的一個注腳。

盡管劉恒誌近年來的作品我大都讀過手稿,甚至常常是第一個讀者,並且就某些看法做過交流與切磋,但我還是饒有興味地重讀了他的主要作品。我的總體感覺是劉恒誌的小說創作中開始有了一些屬於自己的東西,屬於自己的小說的做法、作派與風度,亦即劉恒誌的小說作風。

劉恒誌的小說作風是什麼呢?

我曰:以豐富的想象構築開闊多彩的外部世界,以超驗的感受楔入人物微妙的內心世界;然後,再以詩化的優美的流暢如歌的行板的語言將這立體的藝術空間賦予光和影、色彩和旋律、氣息乃至生命,使之鮮活靈動,可聞可見,可觸可摸。

做出這樣一種概括,僅僅是從劉恒誌小說藝術把握與表達世界的方式出發,而不旁涉其它。而且我想,為了說清楚這一點,所要進行的舉例與分析恐怕就已經足夠多了。

我對劉恒誌比較富有想象力的結論主要不是來自對他那碩大頭顱的容積的信任,而確確實實是從他比較廣大的描寫世界中讀出來的。在他的筆下,既有古舊遠山裏民間剪紙藝術在現代商品大潮中重放異彩的故事(《遠山》),也有繁華都市中京劇團現代優伶麵臨艾滋病威脅的恐懼心態(《艾滋病即將來臨》),還有山村大娘第一次走出深山徒步數百裏去迎接軍列看望兒子的心路曆程的複雜表述(《軍列從母親胸前過》)等等。至於作為他當行本色的軍旅生活,就更給他提供了自由馳騁的表現舞台,他寫負傷致殘的英雄歌手自我價值的失落與尋找(《隻有寂靜在唱歌》),他寫前線班長誤傷戰友後的愛與恨、痛與悔(《我與太陽與螞蟻的追逐》),他寫百萬大裁軍的大氣象大矛盾(《共和國正在裁軍》),他寫“閱兵村”裏女兵們的小風景小波瀾(《目光裏的月光》)……上述種種,不論軍旅生活抑或非軍旅生活,對於年方三十的劉恒誌來說,顯然還少有屬於他本人的親身經驗。以間接的生活完成如此博雜的題材提煉與構造,我無法不把它們歸功於劉恒誌的傑出想象力。

(與劉恒誌題材想象的豐富基本成正比的是表現套路的多樣,比如《遠山》的“尋根”筆法,《輝煌的殺傷》的推理意味,《艾滋病即將來臨》的通俗魅力,《人比愛情年輕》的神秘色彩,以及《共和國正在裁軍》的粗曠和《日光裏的月光》的細膩等等,囿於篇幅,這裏就不展開論列了。)

一般說來,憑想象編撰一些奇異的生活或故事(可以順便指出,劉恒誌的小說取材有某種“獵奇”傾向)並不算太困難,而且這條路往往容易引誘作家媚俗乃至陷入庸俗的泥淖。能否通過或借助各式各樣的生活塑造刻畫出多種多樣的人物尤其是人物心理來,不僅是區分通俗小說家與嚴肅小說家的一個重要標識,而且還是對小說家才氣的一個嚴峻考驗。劉恒誌的答卷差不多是合格的,他給我們提供了豐富的生活,更給我們提供了豐富的人物,尤其是豐滿、複雜、微妙、逼真的人物心理、情緒、感受與狀態。不管是《我與太陽與螞蟻的追逐》中的一班長誤傷戰友之後先被我軍捆綁後又被越軍俘虜最終被我一排長擊倒的整個過程中心理與生理痛苦的淋漓盡致的宣泄,還是《欲望號兵車》中的連長李躍進帶著滿身硝煙從前線來到後方探親時與都市文明格格不入的心理反差和急欲與妻子作愛而屢屢不成的生理壓抑的迂回曲折的傳達,都可以說是寫誰像誰,惟妙惟肖。請看《隻有寂靜在歌唱》裏對傷磚歌手陽波臨場演出前的一段感覺描寫:

“陽波漂亮的假眼球漸漸閃耀情緒盎然的光。被每一支歌、每一個節目所激動,從一種亢奮進入另一種亢奮,看見三架電視攝像機呈三角陣容構成一個包羅萬象的恢宏空間,看見魔幻般每秒鍾都變化不息的燈光如絢麗流蘇的七色花的碎瓣,在自己烏亮的墨鏡片、輪椅車鍍鉻上遊來遊去,並且滲透、並且溶化。他時刻準備著,握緊拳頭有力地等待著。時光又長了,時光又短了,氣氛又熱了,氣氛又冷了,掌聲又響了,掌聲又弱了……他不由驚喜地張大嘴巴:啊——老套筒就要射擊,就要發揮特有的魅力,渾身的肌膚都真切地感到電視攝影機的光波正超越掌聲彌漫過來……”

應該承認,這些生活並非都是劉恒誌的人生體驗,那他又何以能如此自由地在各式人物的心靈中出神人化、遊刃有餘呢?我想僅僅憑想象力恐怕還是不夠的,還勢必要依借於出色的感受力——這種感受力不是一種通常的經驗感受力——而是一種卓異的超驗感受力,是一種以想象為先導迅即調動五官感覺潛入角色體內並隨之遊走、流動、發酵、轉換的優秀能力。基於此,我欣賞有人對他這種超驗感受力的誇張說法:“作者似乎能聽到每一樣感覺在每一根神經線裏滑動所產生的磨擦聲。”如果說,劉恒誌有豐富的想象力也隻不過是想象力比較豐富的話,那麼這種超驗感受力則是以表明他作為一個小說家的才華和資質。也正是這一點使他幸免於過多地依賴題材的奇想而成為一個通俗小說家。

現在,我想來簡單談談劉恒誌的小說語言。

我在前麵提到過劉恒誌的口吃。我認為他的口吃與他的小說語言的基本特點之一——流暢,有著密不可分的潛在聯係。可以肯定地說,生活中口頭表達這種生理造成的困難與麻煩給劉恒誌帶來了一種心理失衡,他潛意識裏必須尋找補償。對一個小說家來說,最好的補償方式就是在經營小說語言時以三倍的流暢向人們報複,以證明自己心智與大腦的優越。——這就是我所稱之為的“口吃情結”帶來的“流暢效應”。——我們不是看到劉恒誌常常偏好長句式,甚至炫耀地喜愛繞口令般的語句嗎?而且把這種繞口令般的句子也弄得像唱歌一樣地流暢嗎?譬如:“我的確很年輕有許多事想做,有許多事可做,有許多事沒做完,有許多事非做完不可,但一切都不可能了,我也就幹脆一切都不想,一切都不打算做了。”“李中校的不是中校更不可能是大校的念頭像一團紛亂的烏雲,籠罩著他的情緒時隱時現,時隱時現的還有他的妻子何紗以及不是中校的李中校的妻子王蘭”。

當然,僅僅把語言弄得很流暢哪怕是唱歌一般地流暢也還不能說有什麼特別過人之處,那都隻是漂亮的外衣,劉恒誌小說語言的內質是詩化。(劉恒誌常寫詩偶發詩,發在1989年第5期《當代》上的一組小詩就頗富意趣。)他的小說題目也因此多有詩意。他總能把小說素質——毛茸茸水淋淋、活蹦亂跳的具體的生活實感轉換為詩的幻像的抽象的跳躍的聯想、比喻、暗示、誇張與象征。譬如:“李躍進看到她的四肢洋溢著與臉色一樣的緋紅,電燈光柔和地搖曳著她的魅力,一種曳光彈尾巴甩出的藍熒熒的光暈反射在她的臉上,他像閱讀一部關於戰爭與女人的教科書,像猜測一個關於死亡與死亡的新謎語,神情布滿了嚴重”。劉恒誌還講求語言的彈性與張力乃至詩化的排列,這種努力在《隻有寂靜在歌唱》中最凸顯。他在那裏一反常態,多用短句,聯想跳躍,節奏明快,因此又給人們以某種程度的詩歌“建築美”。劉恒誌小說語言的流暢與詩化並不排斥幽默和俏皮,甚至還愛和這二者聯姻,所以又派生出了機智、風趣、優雅和書卷氣。

(行文至此,我眼前浮現出一顆亂蓬蓬的有些形似也僅僅是形似的巴爾紮克的碗大頭顱——劉恒誌正遠遠地向我投來一朵狡黠的微笑。我感到有必要再給他潑點涼水。)

劉恒誌的創作當然遠非盡善盡美。我之所以沒有用劉恒誌的小說風格而用作風,是因為我嚴肅地認為,風格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誌,而他顯然還是處在向這個高度的攀登之中,跋涉的步伐也不十分穩健。他還必須警惕選材的冒險和追求新奇刺激的誘惑;他也必須警惕“口吃情結”帶來的語言的冗長與累贅以及一定程度的做作的負效應。他審慎地盡量暫時少動用真正容涵了他的人生體驗與心靈曆程的軍旅生活累積,是他的聰明之處,也是我對他寄予厚望之處。

(1990年1月)

5.心有千千結——常青“女性三部曲”讀解

人們知道作家常青嗎?

據我所知,知者不多,知音更少。

即便像我,和常青一起就讀於解放軍藝術學院首屆文學係,同學兩年,對她所知亦甚少,對其所作也幾未認真讀過。隻是新近因了朋友的推薦和約請,這才將她的主要作品找來一一翻撿,掩卷之餘,心中不免生出一絲驚訝:原來常青居然也寫得很不少,也寫得很有了一些特色,自覺或不甚自覺地有了屬於自己的比較恒定的追尋與探索,因此也就生出了一些閃爍著個性光彩的風格與情調。

其實常青自1979年發表詩作以來,先後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短篇、中篇和長篇創作中都試過身手,迄今已有數十萬字作品問世,並有中篇結集和長篇出版。隻是由於她性情孤僻、心氣高標,這才於熱鬧的文壇有如隔世,就是在軍旅文學隊伍中,她也顯得有點兒“格澀”,有點兒形隻影單。

又其實,常青原本和一般青年女性作家並無大異,譬如同樣細膩、敏感、多情等等。又隻是緣於人生遭際的特殊(母親的早逝和個人生活的重大變故等),她比別人更多了一番曆練,少了幾許幻想。打量人生與世界的目光於是變得深沉複雜許多——熱情中不乏冷靜。達觀中飽涵憂鬱,清醒中夾雜迷茫,正成就了我所謂之的愁腸九曲難解,憂思百轉難排,遂“心有千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