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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京花園,一向自我標榜身體像一塊鋼鐵似的馬振華無緣無故病了一場,這蹊蹺現象由於家中有位好護士很快痊愈而被忽視了。
孤獨的馬振華躺在沙發上,望著窗戶外出神,突然出現在窗台上的一隻小麻雀引起他的無限聯想,它鳴叫幾聲又飛走了,並將它定義為人生的意義。突然冒出生也寂寞、死也寂寞怪誕想法也就不奇怪。他悲憫之心設想自己突然往生,將她們留在這多舛痛苦的世界將是多麼糟糕的不負責任,唯一幸運的是馬庚樂找到好歸宿,定在下月初八舉行大禮。最遺憾和牽掛的就屬馬庚蘭了,她太脆弱了,舊傷剛愈,替她介紹個對象又擔心再次被惡毒的爪子抓傷。時間如流水,內心深處的那塊小平地裏一隻臭蟲噬咬他的心靈。他困倦極了,渴望早早回去。
他看見母親推門進來,這是第二次了,擔心孩子們害怕,他從不敢提取。她不言語,他也不敢詢問地獄的慘狀是否如人們所述說的那樣慘烈?母親穿著那件藏青色上衣顯得依然年輕,讓他有幸證明了靈魂不老之傳說。
馬振華患上簡單的詩意的腸炎小疾,吃藥打針後,被家庭醫生嚴格要求靜養。這隻天性好動的老猴子發現兩腿錫罐鉛似的沉重,他天才地意識到遵醫囑整天躺在沙發上是最愚蠢的行為,反而將生出更多疾病。他翻出亞鈴練了幾下,又練起伏臥撐,這項運動的世界記錄保持者做不了十幾次就氣喘籲籲地主動放棄了,這太令人沮喪了。
短短一周時間的嚴格束縛,令他肌肉萎縮、氣力減損、勇氣消散,他再嚐試的努力被推門進來的妻子打斷了。
莊曉珠積極深入靈魂深處清掃懶蟲卻忽視了愁腸中的病原體,這位先驅回到家中看到這一幕,不免又抱怨起來,身體才稍微康複就忍禁不住上蹦下跳了,難道這不是自找死路?她天才地意識到哪怕將他鎖在田螺殼裏,他照樣變著法子瞎折騰。很不幸,她惡毒的小舌頭這次抱怨又很快應驗了。
莊曉珠匆忙淘好米煮飯,關心他是否好些了?馬振華靈魂突然出殼,老查某的皮膚依舊細膩白皙,皺紋很淺,身段線條依舊,顯得既年輕又漂亮,這是那輩子修來的豔福?並沒有回答她的話,竟說:“我若死了,你就再找一位老伴,你還年輕。”這是他唯一精準的預言,他死後,莊曉珠拍著棺材發誓不再改嫁,當她再墜愛河時,也就將誓言忘得一幹二淨。
這幾句咒語令莊曉珠驚悚不已,她將填寫請柬的重任交給他,指望及早送達親戚朋友們手上,丈夫沒由來地冒出兩句荒唐話來,令她心頭一緊,十分生氣,她問:“你這是糊塗了?好好的,說什麼死啊死的,也不嫌晦氣。”她沒有感到不安並且天才地認為二十年前吃錯藥到今天才顯效,教他犯此糊塗。
“也就開個小玩笑。”老黃牛還是那樣溫順,他說。
她的心弦鬆弛下來,在宴請賓客這件事上他們已發生了幾次小爭執,鬧出不愉快。心靈深處的高峰被虛無主義占據的馬振華堅決拋棄無謂的庸俗、人情、別人的閑話、甚至於閨女的幸福,他清楚地意識到嫁出去的女兒的幸福並不由他主宰,而大宴賓客盡管是人情,可惜也是麻煩事,這位愚公寧願入靜練氣,也不願勞心費神。
莊曉珠則恰恰相反,小庚蘭鬧出的麻煩教她顏麵無光、沮喪失誌卻沒有從中深刻反省。她被內心深處一股莫名之力推助,渴望借機揚眉吐氣。老大找到一個好人家,足以聊慰內心。按香城曆來被視為陋習又無人願改的鄉俗,大宴賓客是天經地義。再者長年送出的人情算來也是一筆巨額支出,借此良機,她可以大方地連本帶利收回,因此執意要大操大辦一番。至於年輕人的思想態度,在家長眼中竟是可有可無,根本不被重視。
馬振華簡單地羅列了一張榜單,將眾親戚朋友全部揀齊,然後照單填寫請柬。他將榜單交給老查某檢查,以防漏掉了某位點頭朋友而失去回收人情的機會。莊曉珠沒有細心檢查,聽到廚房裏壓力鍋呼呼嘯叫,趕緊進去關火。從廚房裏出來,她笑道:“你辦事,我放心。”有這種肯定,馬振華也就懶得再修改。
莊曉珠首要的重任是將嫁妝置辦齊全,盡管親家有言在先,任何嫁妝都不要,但為人父母怎麼能教查某仔雙手空空嫁過去?親家不在乎什麼嫁妝,但他們內心的不安是無法用言語述說。
遇上溫厚、善良的婆婆嫁妝多寡將不是什麼重要問題,遇上勢利的婆婆,查某仔將來就不好作人,落下話柄被看輕,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不願看到的不愉快。嫁妝的時尚有時代特色,當時最時髦的嫁妝屬豪華的摩托車,完美而無可挑剔,這位唯一的家長提議大方地置辦一輛。馬振華微笑著沒表態,隻稱先征求查某仔意見,其實他對子女非常慷慨,一旦查某仔喜歡他項上腦殼,他將非常樂意地割下來作為嫁妝贈送給她。
窗外,太陽告別了鼎山,天空像一塊發亮的古銅鏡似的,十分耀眼。
這時,他們仨人一塊兒歡歡喜喜回到瑞京花園,家裏像火爐似的悶熱,馬庚樂聲稱快累死了,進屋去換衣服。馬庚蘭展示手上的禮品袋,一麵向母親邀功,他們可以見證她的眼力,一麵稱姐夫放血,人人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