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帶工臉上那顆巨大的黑痣抖動著疑問道。
沈月眉看著他,輕聲說道——她不圖他聽到,她說給自己聽:“達維特索洛說,美國的鐵路每一根枕木下,都壓著一個愛爾蘭人的屍體!”
帶工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在一旁呆滯的女工們,他瞪了沈月眉一眼,說道:“你行啊,讀過書,是吧?”
帶工對著女工們大喊一聲:“都愣著幹什麼,趕緊去幹活!”女工們紛紛離去。
帶工揪起沈月眉肩頭的衣襟,拽著她向外邊走去,大家不由自主聚攏來,不知道帶工要怎麼處置沈月眉。沈月眉很害怕,這裏的帶工有時可以執掌生殺大權,如果自己死了,母親該怎麼辦?
帶工一路拎著沈月眉走出工廠大門,把她擲在地上,皮鞭啪的一聲抽了一下地麵,沈月眉眼前飛揚起一片塵土,隻聽得帶工吼道:“滾!有文化來這裏幹嘛!”
等到那片塵土散去,沈月眉隻聽到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隻看見帶工拎著鞭子大步離去的背影。
一個印度門警對帶工說:“你怎麼把這丫頭趕跑了,工廠裏再找不出更好看的來了。”
“哼,吃過墨水的人不能留,那些鬧罷工鬧革命的都是有墨水的人,留下是個禍害。”
當初說的工資一月一結根本沒有兌現,沈月眉空著手離開了這個殖民主義剝削奴隸的地獄。這些年的經曆,她越發明白,這個世界是多麼不公平。她想起月桂姐說過的話,她是多麼羨慕那些姨太太啊。如果自己當初答應了韓景軒,現在,是不是不用生活得這麼辛苦?可是,做姨太太也未必落下好下場,韓傳慶的姨太太有幾個落下好來了?
沈月眉將抹布浸泡在水中,水有點涼,她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洗幹淨抹布後,她仔仔細細將窗戶擦得幹幹淨淨,然後將女主人的梳頭桌擦得一塵不染。她將墩布從水桶中拎出來,仔仔細細把地抹了一遍,拄著墩布看看這間房間,真是窗明幾淨。
沈月眉去傭工介紹所,花了三個大洋,謀到了來這戶人家做下人的職位。當時,她心裏很忐忑,一直賺不到錢,若把最後的積蓄花掉還找不到工作的話,她們母女就真的走投無路了。韓景軒說的沒錯,自己剛來上海時,隻見過這座不夜城的燈紅酒綠,最近四處奔波找工作,才發現,原來大上海的街頭有那麼多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有那麼多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沈月眉對現在的生活基本還是滿意的,雖然這些家務活完全不需要識文斷字,看起來她有些屈才了。不過,了解現在生存現狀的沈月眉,不對生活有過高的要求,在大上海的底層,在重重剝削下,能領到一份薪水,能吃到一份可以下咽的食物,有地方可以安眠,生活便別無所求了。
當物質生活漸漸不再那樣匱乏的時候,精神上的空虛自然會浮現出來。管家走過來,說今天廚房裏的傭人生病了,他問沈月眉會不會做飯,要沈月眉代勞一下。沈月眉忙忙碌碌地熱上幹糧煮上粥,這種體力上的勞作也是令人充實的。她拿起勺子攪了攪粥,把鍋掀開一條縫,粥且熬著,隻要注意不沸出來就好,暫時閑置下來,沈月眉不覺有幾分無聊,於是從圍裙口袋裏拿出那本《簡愛》,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看起來,隨時注意著灶上的鍋。
不知什麼時候,沈月眉感覺身後似乎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她一回頭,不禁嚇了一跳。是一個大約十歲左右的男孩兒,頭發有幾分自來卷,不算特別漂亮,但是有一雙非常大非常閃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沈月眉,看上去很可愛。沈月眉知道他是這家的小少爺,她看見過家庭教師來教他學習英文和繪畫,他的母親叫他阿桑。
阿桑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她,輕聲說道:“你認識,英文?”
這個孩子不像韓傳慶的小少爺那樣惹人討厭,平時總是不聲不響地自己在一邊玩,沈月眉輕輕點頭,猛然發現鍋裏的粥要沸出來了,趕緊回身拿起勺子攪動。
“吃過午飯後,你能給我講故事嗎?”男孩子一臉天真地看著沈月眉。
沈月眉有點不知所措,本能地點點頭。
男孩笑了,露出兩顆大板牙,不過很可愛,像隻大白兔,他伸出稚嫩的小手,手心裏躺著一塊糖。
孩子總是純真的,他們心裏沒有地位的高低,人的貴賤,隻有喜歡與討厭,沈月眉也不知道他是喜歡漂亮姐姐,還是因為別的,她拿過阿桑手中的糖,笑著對他說:“謝謝你。”
午後充足的陽光透過朦朧的白紗窗簾照進阿桑的房間,沈月眉抱著一本安徒生童話給阿桑念上麵的英文故事,翻譯過來講給他聽,阿桑聽得很認真,津津有味,不時問東問西。沈月眉很享受這一刻,白紗窗簾過濾了陽光的炙熱,屋裏的溫暖和光亮都恰如其分地慵懶,令人舒適。這間兒童房布置地很溫馨,牆壁上是阿桑稚嫩的畫,滿牆都是一個孩子豐富的想象力,他的玩具四散在地上和床上,淩亂中透出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