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柳如是知道錢謙益戀生怕死,她不再等他,決定孤身一人與人間訣別。對於以身殉國她也猶豫過,也舍不得這花團錦簇的世界,也不忍和青春年華告別。然而一旦鐵了心腸,便也毫無焦灼的情緒了。她突然想起陳子龍,,如果他在這兒的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和她一起同赴國難!她終於穿上一品誥命夫人的禮服,重新畫眉點唇,梳好發髻,要讓自己顯得雍容華貴,從容魂返九天、
她在池邊蹀躞,時而沉思,時而仰望南天,終於找到池水最深的一角,縱身一跳,濺起一片水花。她沒有掙紮,緩緩向池底沉去,直到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錢謙益聽到了跳水聲,忙喚仆人將她救了起來。
柳如是醒來,發現自己睡在香羅紗帳內了,心中有種被人作弄玩耍的感覺。她想坐起來走出去,重新躍入池塘裏去,但全身無力,根本無法動彈。錢謙益怕她受刺激,若她憤慨動氣,故避而不見。
這時忻城伯趙之龍派親隨快馬送來一份大清國豫王的告示。錢謙益雙手顫抖,接過讀了起來:“欽命定國大將軍豫王令旨諭南京等處文武官員軍民等知悉??????順者招撫,逆者剿滅。大兵到處,兵不刃血,官員敕印來降??????
錢謙益看完豫王的告示,內心十分矛盾。他戀生怕死,又抹不下麵子去跪降。作為大明朝廷的一個大員,如不去跪降清國豫王,恐怕性命難保;如投降的話,自己幾十年來受國恩,功名利祿無一不是大明所給,內心隱隱作痛。
“老爺!”這時趙之龍的親隨武官走來,大模大樣地說:“我家老爺說,請尚書大人倒通濟門城堡議事。”錢謙益心裏十分清楚,所謂議事就是商議投降的事!便答道:“請先去稟告,說我錢謙益隨即前去。”說完他躡手躡腳屏息閉氣地步入房裏。走近夫人床榻。
柳如是因嗆了水,正發高燒,說著胡話。“愛愛!”他喚她小名。她醒來見丈夫站在床邊,憤然道:“牧公,你為何要將我救起?你既無以身殉國之誌,有何麵目見我?”他安慰說:“夫人好生養息,我去們一起回常熟去,我已經跟戎政大人說好了。”他把準備去投降的事瞞著她。柳如是淒然一笑:“我來金陵原指望和你一起建功立業,報效社稷,難道要苟且偷生嗎?”錢謙益紅著臉退了出去。坐著禮部的官轎去通濟門。
沿途之中,他看到街市上民家、商肆的門上貼著黃紙,上書:“大清國皇帝萬歲!萬歲!”“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順民”等字句。他歎了一口氣:“大明氣數已盡!大明氣數已盡!吾輩豈能扭轉乾坤喲??????”五月天反常,下起雨來。
雨後天晴,一陣鼓聲從城外傳來,“得得”的馬蹄聲自遠而近。清豫王多鐸在幾百個騎著蒙古駿馬的騎兵簇擁下,來帶了洪武門,在城牆邊緩轡而行。他身穿黃袍加紅色箭衣,腦後一條烏黑的辮子,生得方麵大耳,深目濃眉,威武英俊,
目光精悍,渾身洋溢著一股陽剛之氣。但那辮子,錢謙益實在看不慣!
此刻王鐸率先雙膝下跪,且拜且叩,把那青磚地上的汙水濺得滿臉都是。錢謙益見了有點惡心,但也不得不慢慢地跪下,隨著降臣們一起喊:“大清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豫王跳下馬來,驕矜地笑著把這幾個有身份的降臣一一扶起:“今日爾等歸順大清,照舊給官職當。”降臣們又伏地磕頭:“大清國皇帝萬歲!”豫王走到錢謙益身邊笑道:“爾便是錢老先生吧?年紀大了,何必下跪?內院學士洪承疇常讚揚你呢!”豫王居然知道他的姓名,錢謙益很是激動,竟淚水滿襟:“大將軍閣下,謙益自知罪重,不敢在禮部株守。”說著拿出一份禮單恭恭敬敬雙手呈上。
豫王看完滿心歡喜:“難得錢尚書有這份心意,本將軍領此盛情。金陵官員歸順如流,可見大清國平定江南乃合天意也!”隨即他又接過大學士王鐸、忻城伯、趙之龍等人奉上的禮單。降臣們獻過禮單,行過跪降典禮後,便各自帶著清兵去六部接管。
錢謙益騎著馬帶頭為清兵引路,走了一會兒突然下馬,跪在塵土中,向明孝陵方向行叩拜之禮,且哭且拜。一位清將問:“尚書大人,為何哭泣?”他沉痛欲絕地咽泣道:“我痛惜太祖高皇帝三百年王業,一旦廢墜,謙益深受國恩,能不痛心乎?”想到自己宦海沉浮幾十年,雖為東南文壇領袖,但在大明朝廷始終未能登上首輔的寶座,如今倒落了個卑微的降臣地位!他偶一回頭,見到清將頭上盤著的粗黑的辮子,不禁打了個寒噤。
清順治二年,金陵南明******投降後的五個月,柳如是住在半野堂形如船舫的“我聞室“裏。她投水殉國未遂,被錢謙益好說歹說送回常熟養病,轉眼已是夏至深秋了。
這天她情緒不錯,便和使女出去,乘轎到虞山北麓的興福寺散心。忽然看見佛寺裏走出幾個怪模怪樣的男人,從他們的舉止氣質來看都是讀書人,然而已沒了大明的衣冠服飾,而是一頂圓帽後拖著一條粗黑的豚尾似的辮子,袖子窄窄,袖口尤為觸目——竟如馬蹄!
“簡直是**之狀,夷狄之服!”她差些喊出聲來。這時她意識到天下已非大明的天下!莽莽神州都是滿清的騎兵,那六朝金粉的南都早已腥膻滿地。她想錢謙益現在哪裏?聽說他也剃掉了頭發,就和眼前這幾個讀書人一樣!她不由悲從中來,遊興驟失,悻悻道:“唉,大明乃衣冠文物之邦,想不到落到這一步,還是回去吧!”
柳如是回到半野堂已是黃昏之際,進了晚餐後便燃燈夜讀,她的目光停留在錢謙益的一首舊詩上,真是一篇好詩——“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洞房清夜秋燈裏,共簡莊周說劍篇。”沒想提到曹操曹操就到,錢謙益回來了!
“夫人,恕我之罪,不曾在洪武門禮部的池塘裏雙雙殉國。”說罷竟嚎啕大哭起來。柳如是猛見他拖著一條花白的粗辮子,感到一陣頭暈,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望著他刮得鐵青的頭皮說:“相公,你真是個英雄啊——且不說你偷生怕死,但也不該將頭發急急乎剃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此乃孝經所雲,難道你忘了?”
“我要是拒不剃發便會有殺身之禍。自京口到常熟大小府縣城樓上,掛著無數個血淋淋的人頭,都是些拒不剃頭蓄辮的黎民百姓的首級啊——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我實在是出於無奈啊??????”“你剛才說,悔不該在洪武門殉國,現在也來得及。”柳如是憤憤道。“我並不是偷生怕死之徒,我想留此殘生為大明撰寫一部明史。司馬遷在獄中書寫《史記》,為後世留下一部炳照千秋的傳世之作。所以我也要??????”
柳如是道:“你要書寫明史,固然有些道理,但還不如臥薪嚐膽,反清複明。”錢謙益是個聰明人,知道已取得夫人的一些諒解,便慷慨陳詞:“謙益一生雖屢思進取,不幸交結馬、阮奸賊,現經夫人點撥,如亂麻中理出頭緒,我從今日起,以反清複明為己任,舍生忘死,複君父之仇,雪我城下受降之恥。”柳如是歎了口氣:“或許亡羊補牢,猶未晚也!
柳如是備下香案,兩人對天立誓。“錢謙益、柳如是在此對上蒼盟誓,反清複明,戮力中興,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負此盟,天地不容。”錢謙益扶起她:“夫人真吾之師也,自今日起,謙益可謂脫胎換骨矣!”
錢謙益在常熟休息了兩三個月,在順治三年正月返回金陵,和降臣三十餘人進京受封,他被清廷任命禮部侍郎兼秘書院學士之職。可他隻當了六個月,便以疾病老弱為名乞假。不久得順治帝聖旨,準予回籍退居常熟。
順治四年早春,柳如是正在揮毫臨帖,不料門役送來一封沒頭沒腦地書簡。她拆開一看,讀畢歎了口氣,遞給錢謙益。他取來一看,上麵寫道:
錢公出處好胸襟,山鬥才名天下聞。
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
錢謙益知道這是一首七律的上半首,詩句尖刻辛辣,他讀了十分苦惱,悻悻然說不出話來。柳如是勸道:“牧公,迷途知返,懸崖勒馬,本君子之為。大明江山雖半壁淪陷,但聽福建來人說。紹興的魯王以監國之名樹起義旗;朱聿鍵在福州已行登極大典,並改隆武年號,文有名臣黃道周,武臣有鄭之龍、鄭成功父子,中興之事正有可為。”
這時門役又來通報,說大廳外有一風塵仆仆老者求見。錢謙益讀了那首詩後有點神經過敏,對門役說:“來者不善,莫非又是來觸我神經的不成?你說錢牧齋不在家。”門役見他發怒,便唯唯喏喏後退。柳如是叫住:“且慢,來訪者可有名帖?”“有。”門役這才想起,恭恭敬敬把名帖遞上。
柳如是舉目一看,不禁吃了一驚!那名帖上書寫一行楷書:晚生江陰黃毓祺頓首百拜。柳如是早知前年清軍連攻十數日不能攻占江陰縣,三王十八將死於城下,積屍如山。破城後,縱兵屠城。明軍一些將領以身殉國,其中就有黃毓祺!怎麼現在又出來一個黃毓祺呢?
第十二章
錢謙益想這是討好夫人的好機會,可以顯示自己反清複明的赤膽忠心!至於這個來訪的黃毓祺興許死裏逃生呢,反正見了人再說。於是他激動地說:“夫人,請在此稍候,我即去門外迎接黃毓祺,介之兄熱血男兒,我當待他禮遇。”
一會兒,錢謙益陪著一個闊臉高額、劍眉深目的漢子進來。黃毓祺本是一個江陰貢生,這幾年為反清複明大業奔波,致使他過早地蒼老,臉上皺紋如刀刻一般。為了掩飾自己,他也不得不剃了發留了辮子,隻是將辮子盤在頭頂,戴了一頂圓形遮陽帽。
柳如是雖沒見過黃毓祺,但毫不懷疑麵前的漢子是和閻應元典史一起死守江陰八十餘天,殺得清兵積屍盈野,喪魂落魄的黃毓祺!“介之先生,請受柳如是一拜!”說著撩起儒袍便要跪拜。“黃毓祺操著濃重的江陰口音:”柳夫人,千萬不要這樣,毓祺隻是江陰一貢生而已,又是清廷捕捉的‘重犯’,幸得死裏逃生。”
錢謙益見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四下張望一下後說:“介之兄,我們上‘絳雲樓’談吧。”絳雲樓是錢謙益最鍾愛的藏書樓,平是絕不讓人上去的,所以請黃毓祺上去密談。
沒等黃毓祺說明真正來意,柳如是已將密藏在一本宋版書中的《黃毓祺告天下討韃檄文取出,遞給錢謙益。錢謙益將檄文一讀,隻覺心中騰起一股熱氣!
今韃虜肆虐,神州生民塗炭,大明山河破碎,國破民危。江陰
義民協力堅守,斬韃首七萬餘,守城八十餘日。可見大明百姓非賤骨
弱腸??????毓祺以江陰九死一生,本欲隱遁江湖,然不忍見大明三百
年江山淪於韃虜之手,誓為反清複明,戮力中興,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是以為檄。
錢謙益知這一檄文一旦落到清廷之手,便要惹個抄家殺頭之禍!柳如是好大的膽子,但一想到兩人的盟誓。又感一陣羞愧,便說:“介之兄的檄文,大義凜然,英氣鬱勃,令人感奮,難怪檄文所傳之處,莫不響應。你看柳夫人早已將此檄文珍藏於此了。”
柳如是道“介之兄為中興大明,奔波蠻荒,千辛萬苦。弟雖為羸弱書生,亦願效君之義行,投隆武帝殿下盡綿薄之力。”說到這兒她站起身,“請梢後。”便徑自下樓。少頃她挾著一個重甸甸包裹上來,內有一千兩銀子,鄭重交於黃毓祺。
時辰已近中午,錢謙益吩咐管家錢文才速備宴席,為黃毓祺洗塵。他大門外還有兩位護衛他的密友,錢謙益也一起請他們進來用餐。席間錢謙益又將兩千兩白銀贈給黃毓祺。
“介之兄,最近可聽到鬆江陳子龍的消息?”柳如是問。黃毓祺慨然道:“陳子龍已壯烈殉國了!”“啊——”柳如是哦聽了如五雷擊頂!
金陵受降之前,陳子龍已退隱鬆江鄉間。金陵失陷之後他號慟欲絕,於是起兵鬆江,設明太祖像於明倫堂誓師。後又與吳江進士吳易在太湖一帶,與清兵對抗。隆武帝封陳子龍為兵部侍郎,紹興的魯王封他為兵部尚書。但主帥吳易輕敵,士兵又多湖彬漁人,未打過仗,幾次征戰失敗。陳子龍幸得血戰突圍而出。順治四年,鬆江提督吳兆勝在陳子龍鼓動下,聯絡海上黃斌卿起兵反清,可惜黃斌卿的水師為颶風所沒,吳兆勝為叛將所擒,於是牽連到陳子龍,在昆山被清兵所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