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浮山前所。
浮山前所是備禦千戶所,屬於獨立加強千戶所。這類備禦千戶所行政級別小於衛,高於尋常千戶所,與衛一樣,屬於都司府直轄。
整個膠東半島,除了衛之外,各種填堵在諸衛之間的千戶所,統統都是專事海防的備禦千戶所。平均下來,每一個備禦千戶所下轄三個千戶所的編製。
與專事海防的備禦千戶所相對應,有一種守禦千戶所,作為補充力量填滿九邊諸衛隙縫。
此時,重修的官道堪堪修到浮山前所,距離終點青島巡檢司還有三十裏,一個多月的工期。
然而,王文澤手持都司府公文,硬是搶走了四千餘修路丁壯的控製權。
沒人敢反對,誰讓趙期昌的公文寫的太狠,反對就是誤軍,直接以軍法辦你。管你委屈冤枉與否,先把你砍了,等朝廷給你平反昭雪……這東西能當吃的?
而趙期昌的發難在預料之中,可感情上張茂終有些接受不了,一氣之下跑到旁邊不遠處的嶗山上避暑。大有當甩手掌櫃,棄官入道的架勢。
次日一早,也就是八月初五,得到消息的張承翼連夜從即墨趕來,來到嶗山請教對策。
“梅川駐軍掖縣,固然有種種顧慮的因素,更多的原因是他不甘心就這麼回登州!”
嶗山頂,張茂一襲素黑粗布道袍,腳踩草鞋打著白布綁腿,麵東盤坐在一方岩石上,朝日金輝落在臉上,卻無什麼暖意。
他身後,張承翼赤足,麵前生了一堆火烘烤被露水打濕的披風、靴襪:“父親,三郎這麼駁我張家顏麵,還不夠麼?”
“不夠,遠遠的不夠。”
張茂語氣悠長,雙目中倒映著片片浮雲:“這回我張家若贏了,今後我的外孫,就要給我的孫兒牽馬。可輸了,這意味著什麼?你的孩兒,將來還是給趙家牽馬的命!”
自己的孩子給趙期昌的孩子牽馬?也就是給張祖娥的孩子牽馬……
張承翼感覺頭有些疼,自己的孩子與趙期昌的孩子是表兄弟,相互扶持,分出主從關係也是正常。想的不想,直接開口:“窮親戚還知道找個富親戚當靠山哩!”
“沒出息。”
張茂扭頭瞪一眼,見張承翼垂頭服軟後,才說:“能牽馬還是好的,若到了你孫子那一輩,指不定連馬夫都當不成。”
張承翼怎麼可能相信這種話,故意賭氣道:“爹,咱家可是世襲的四品僉書,再落魄,也不至於為人尾翼,總比馬夫來的強。”
“你懂什麼?看梅川收攏兵權的架勢,他早晚會對各衛冗官下手!四品僉書?你就是世職正三品指揮使,也會讓梅川砍瓜切菜一般的給拾掇了。”
張茂說著,雙手撐在岩石上挪轉身子,看著烤火的兒子,張茂忍不住一歎。
張承翼詫異皺眉,想了一會兒還是搖頭:“父親是不是言過其實了?按父親這麼說,三郎要斷各家的根,這各家的根斷了,沒各家幫襯著,他趙家的根再大,也經不住朝廷拉扯啊?”
誰都知道成祖為了靖難成功而大肆封官許願形成的後患有多嚴重,天下武官按著編製應該是三萬出頭,而實際上卻有十萬人!
多出七萬人你光拿錢不幹事也不算什麼,可你們會幹擾另外那做正事的三萬人!
不僅如此,這七萬人的存在,意味著天下衛所體係又多了七萬戶軍官家庭,這類軍官家庭會演化成軍官家族。國朝的俸祿終究有限,為了養活越來越多的族人,這不幹事的七萬戶軍官家族,隻能合起手來挖衛所軍的血肉吃。
底層的軍戶,軍田,就是這麼被吃掉的!
徹底吃垮衛所軍製,還要年年不斷的吃俸祿,又持續不斷的幹擾想做事的那些武官……這種毒瘤,衛所內部都是看在眼裏的。可沒法子,人人都要過日子,都要養活家人。
以至於,衛所成片的崩壞,甚至是沒人敢追究衛所內部的問題。因為一追究,真按著法律來,你總不能將這個衛的軍官家族都給剿滅了吧?
而張茂的意思不是說趙期昌要改革、裁汰衛所冗官,而是說趙期昌準備吃獨食,將登萊各衛的軍官家族清洗、收編幹淨。
張承翼覺得趙期昌不可能幹這種害人害己的事情,因為衛所內部正是因為軍官家族同進同退,朝廷才始終下不了狠手。若趙期昌將其他衛所軍官家族剿滅,等待他的必然是朝廷的圍剿。
“朝廷那裏,你恪守本份又手握強軍,朝廷巴不得你貪圖享受自毀根基,又怎麼會無事生非來逼反你?”
張茂眨眨眼睛,將自己的推測緩緩講述:“你要明白,當登萊諸衛各家齊心追隨梅川時,那時便不是梅川能做主的了,也不是朝廷所能容忍的。梅川將轄內冗官裁汰的越狠,越是血流成河,朝廷就越是放心啊!”
張承翼一時轉不過彎兒來,他的理解中,趙期昌若大肆清洗轄內衛所軍官家族,簡直跟預謀叛亂沒區別,為什麼偏偏這麼做了,反而會得到朝廷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