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看電影(1 / 3)

一個人看電影

中短篇小說

作者:朱日亮

周小天喜歡一個人看電影。

為看一場電影,他會醞釀整整一天,往往是前一場看畢,他就會想著下一場電影。現在的電影院很多,片子也多,選項多反而不好選擇,就好比你到商店買鞋,麵對無數雙鞋你會很糾結一樣。周小天就是那個很糾結的人,不為看不看電影,那是雷打不動的,而是看哪部電影,去哪兒看。

周小天是小學的體育教師。小學的體育教師沒有班主任和主科老師那麼重要,幾乎就是不重要。在學校,周小天和很多教體育的老師一樣,脖子上掛著一隻銅哨子,終日一身運動衣褲在操場上跑來跑去,他是一個話不多的人,那隻銅哨子就是他的嘴巴,學生們隻要聽到哨子響,就知道周老師在上課。

每到周末,周小天都會把早餐弄好(是把呂芳芳的早餐弄好,他本人一向不吃早飯),然後衝淋浴,然後很正式地換上一套幹淨的衣服,在身上灑一點香水,對了,衣服穿畢,他還會帶一件風衣,風衣一般是不穿的,而是搭在臂彎上。他那樣子就像拜訪什麼重要人物,又像約會一樣。那一刻,呂芳芳還在睡早覺,她一向要睡早覺的,而且一向是裸體睡,若是星期天她會在床上懶一個上午,那是她的習慣。

一切弄得妥貼,周小天還要照照鏡子,再也找不出毛病和問題才會出發。

呂芳芳睜開眼睛,丈夫已經不見了,這家夥總是在星期天溜號,他溜他的號,她睡她的覺,眼睛一閉,她又睡著了。

看電影大半選擇在日場,以前也看夜場,看過幾次周小天就不看了,夜場的電影院就像一座市場,觀眾好像不是為了看電影,或者不全是為了看電影,而是為了一種氣氛,他覺得那種氣氛和電影無關,比方那些大嚼苞米花的觀眾,那些大聲說話或者偷偷喝酒的觀眾,那些神秘的推銷者和客戶,那些——總之夜場電影常常讓他想起“虛假繁榮”那個詞,當然從另外的角度看,這麼比也有些牽強,但他卻習慣了這麼比較。

通常他騎車去看電影,不騎車他就坐公交。一路上的周小天神情淡定,輕鬆而又自在,他一點也不著急,還早呢,時間完全來得及,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那時候他會覺得很踏實,很舒服,甚至有一種很幸福的感覺。到了電影院他也不急,時間仍很寬裕,這時候,他會整理一下衣服,或者頭發,覺得沒有什麼問題,才慢慢來到售票處,然後身體前傾,對售票員說:“一張電影票。”

這些年電影院由於競爭激烈,服務的項目已經不僅局限於放映電影,功能幾乎包羅萬象,酒吧,書店,網上訂票,手機預約,有時候購物還會贈送電影票,買票還有折扣。不過周小天還是喜歡親自買票,票價他一般不怎麼計較,買票的紙幣來之前他就認真地挑選過,一般都是很新的紙幣,而且不必找零。收到這樣的紙幣,售票員會很高興地接過去,還會抬眼看他一下,然後低頭打票,票遞到他手中時,售票員會含笑地再看他一眼。

票買好他仍不急著進去,他看電影海報,如果沒有新的海報,他會看往期的。像看電影一樣,他特別喜歡看電影海報,特別是以前那種電影海報——他手中還保存著幾張老電影海報——有一張被呂芳芳墊到壁廚裏了,還有一張被她扔進了垃圾筐,因那上麵有一個裸體的女人。

因為電影是日場,一旦進入放映廳,周小天選擇排位和座次就有很大的自由度,也就是說不必對號入座,這是他最中意的。位置選畢,他會慢慢坐下來等待電影開映。那一刻他表麵仍是很平靜,其實心裏是有一點激動的,已經看了這麼多的電影,還是止不住激動。

鈴聲響過,激動會漸漸平息下來,頭頂有一束光柱射向前方,銀幕亮起的那一刻,能看到很多小顆粒在光柱裏遊動,那些顆粒瞬間被放得很大,一跳一跳的。

電影終於開映了。

學校包場看電影周小天基本不去,這種時候也是蠻多的,理由肯定有,想不做一件事總會找到理由的,反之堅持做一件事則會很難。比如呂芳芳就堅持不看電影,學校時常包場看電影,幹嗎還花那個大頭錢。

沒有人知道周小天一個人看電影。說來看電影不是什麼不好的習慣,看電影是生活的一種調劑。如果有時間,很多家庭都會選擇看電影,隻是像他這樣喜歡一個人看電影的大概不多。一個人看電影對於周小天是一個漫長的曆程,有時想起來,他又覺得很短暫,好像就是幾天的事情,往事如煙,看過的電影卻曆曆在目。他看過的電影的確很多,假如有一部電影讓他震撼,或者讓他難忘,周小天也有跟誰聊一次的衝動,有時那種念頭還很急迫,很強烈,但是他從沒向任何人講過,不管他看過什麼電影,你願意聊,誰耐煩聽你聊呢,再說人家的感受能和你一樣麼?

周小天看過的電影相當多,但他對現在的電影有些不滿意,不是他不接受新事物,他是願意接受新事物的,現在的電影無論是聲相技術還是故事都比以前精致考究,不光電影本身,電影院也比之以前大大改觀,但他還是喜歡老電影,喜歡過去那種黑白片。那種老的黑白片讓他感覺特別真實,看那樣的電影會讓他很快融入故事,情緒也會隨之起伏變化,有時他已經走出電影院,意識還在故事裏,有時他甚至會不由自主地編織起劇情,把自己當做電影中的某個人物。他特別喜歡電影裏的工廠,車間,工廠中的各種管道,工人的鴨舌帽和工裝褲——不是那種現代的大工業,是小的傳統的工業城市,小的工廠。沒有什麼理由,就是喜歡。

在他的記憶中,電影中的天空總是灰顏色,是那種淺淺的鋼灰色,一當電影出現那樣的天空,他的心會咚咚跳起來。有時候,置身於藍天和陽光之中,他反而有些恍惚,覺得這樣的藍天和陽光很不真實。

這些日子,經過慎重選擇,周小天選定了一家影院,他決定以後再看電影就到這家影院來看。這家影院叫東方紅,位於老城區一個偏僻的地方,規模很小,也不是規模小,假若放在以前,這家影院就是一家標準的電影院,現在它的確是大大落伍了,之所以選定這一家,恰好是因為它還沒有更多的功能,它的功能隻有一樣,那就是放映電影,這反而讓周小天滿意。

這家影院常常會放一些老電影,有時還會放一些黑白片,這正是周小天選擇它的原因,藏在深山人未識啊,想不到還有這樣的電影院。

周小天確定在東方紅看電影那個階段,生活發生了一點變化,生活總是變化的,這要看你是不是一個敏感的人。比方周小天把看電影看得很重要,不等於所有的人都把電影看得很重要。其實看一場電影並不會耽擱多少時間,電影看畢,他也就回家了,花上一兩個小時,對於他來說就等於去學校轉上一轉,或者出門透透氣。呂芳芳也是那麼認為的,她不是那種纏著丈夫的女人,周小天離開那麼一小會兒再正常不過,他可能出去透透氣,也可能出去補鞋。

呂芳芳和周小天同校,作為班主任她是很忙的,她是一個積極向上的人,凡事都習慣往前搶,習慣迎難而上,她看不慣遇事要麼逃避,要麼舉手投降那種人,不管在家還是在學校她總是有很多事情,她也是樂此不疲的,何況教育事業本來就是神聖的,那是她的選擇。

但是有一天呂芳芳宣布她不再當班主任,主科教師也被她辭掉了,她宣布她要回歸家庭,要從事業型轉為家庭型。對於呂芳芳這不啻是一次巨變,變化的結果是她現在特別關心丈夫,衣食住行,一舉一動,比以前更細致更周到,差不多是體貼入微。她覺得丈夫需要她,被需要的感覺讓她十分陶醉,讓她倍感愉快,讓她體會到一個妻子的責任和快樂,以前太虧欠丈夫了,自責助長了她的關心,她要加倍的償還丈夫。

他不在家或者不在她眼前,她甚至會想他,有時他就在她身邊,她也會想他。在親戚朋友或同事鄰居們看來,他們的生活是平靜的,幸福的,呂芳芳也是那麼認為的,周小天也不予否認。

但是,假如做丈夫的一個人去看電影,事情就有些奇怪了。這些日子,呂芳芳就覺得丈夫很奇怪,他竟然一個人去看電影,而且是看日場電影。

發現周小天一個人看電影,完全是一次偶然。那天呂芳芳約好去看一個病號同事,她不知道同事家毗鄰那家影院,她是順路。那天她一抬頭,突然看見了周小天,他正從那家影院走出來,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另外的幾個觀眾。

一個人來看電影,呂芳芳差一點笑起來,本來她要和丈夫打招呼,接下來她又這麼想了:他怎麼一個人來看電影,這家夥是不是真來看電影?她不知道在思想上這是一個很大的轉折,這個轉折讓她隱進一個角落,完全是下意識的,身不由主的,就像在馬路上躲避一輛車一樣。

有限的幾個觀眾很快向不同的方向散去,影院門前隻剩周小天一個人,他在看下周的電影海報,他的臂彎搭著一件米色的風衣。

真有意思,這家夥真是一個人來看電影。因約好了看病號,呂芳芳決定回去後一定好好嘲笑周小天一番。 在同事家裏,她格格笑著把剛才看到周小天的事告訴了同事。同事轉著眼珠說:“你來看我,害得人家一個人看電影。”

話是這麼說的,但同事眼中卻是另外的意思。

走出同事家,呂芳芳把眼睛豎起來,同事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竟然穿得那麼體麵幹淨,那樣子就像在赴約。一個人來看電影,他真是一個人看電影嗎?她發現自己得不出這樣的結論。

她等著周小天告訴她,他一個人看了一場電影,當晚他沒說,第二天,第三天他也沒說。如果把一個人看電影當做趣事告訴她,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其實一個人看電影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妻子不在家,丈夫選擇看一場電影,再正常不過了,先前呂芳芳也是這麼想的,想過之後,她馬上發現了疑點,附近就有幾家電影院,環境比這一家好得多,為什麼舍近求遠?更可疑的是,他是先於她離開家的,走前他沒說去看電影,他也不知道她去看病號同事。假如他是臨時起意呢,臨時起意會跑這麼遠麼?她是很想替周小天開脫的,替他開脫也就是說服自己,但是她找不到說服自己的理由。

呂芳芳最善於在一團亂麻中條分縷析,找出最主要那一根經絡的,所有的理由都不成立,隻能是另外一種情況了。

她不願意把另外的情況想得那麼透徹,她不情願,那不是她想要的結果。但是發生這樣的事情,她不能不往另外的方向去想,她覺得每一個女人或每一個妻子都會這麼想。

沒有什麼比蒙在鼓裏更可怕了,同床共枕的丈夫竟然成了一個秘密,呂芳芳差不多是如夢初醒,想不到他在外麵活得那麼精彩。

馬上和周小天攤牌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如果死不承認,她拿他一點辦法沒有,她反而被動,沒有證據,他會有無數個答案,任何一個答案都會讓她無話可說。她需要證據,怎樣才能得到需要的證據?呂芳芳一下子就有了辦法,必須這麼做,也隻能這麼做,這麼做也是對周小天負責,她一點不想冤枉他,她恨不得一夜間就水落石出,打造出一個清白的周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