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曆1982年8月的某一天,也是暑假將盡的某一天。立秋之後的氣溫比炎夏顯然緩和了許多。因為頭天剛下過雨,這天早晨的空氣格外濕潤和清新。
太陽翻過東邊的大別山,正斜斜地把它的熱情灑向大地。天空有一半被染成金黃色,而另一半卻藍得如大海的顏色。朵朵棉絮似的雲朵如大海上點點白帆,引起仰望者無限的遐思。遠處如黛的青山綿延起伏著,向東西兩方伸展,像一條橫臥的巨龍,為小鎮的人們帶來吉祥的預示和信心的來源。那條石橋靜靜地佇立在小鎮的南北方向,和著名的涼山遙相呼應,成為小鎮風水的淵源。
此時的石橋像一個被沉重的心思壓迫著的老人,素常清澈見底的河水,因為昨日山洪的爆發,而變得發黃和渾濁了。河水已經漫過為洗衣服和站人專修的五彩巨石的河岸,向大壩衝來,幸好大壩修得很高,它隻好像個狂怒的野獸一樣在“巨人”的腰際無奈地奔騰著,狂嘯著,似乎要把自己滿腹的怨氣怒吼出來,發泄出來。
一條公路筆直地貫穿小鎮,把小鎮一分為二。零零落落的茅草房散落在小鎮的四麵八方,間或不多的幾間青磚灰瓦房,那兒是公社的合作社,食堂,收購站,食品公司,糧店,儲蓄所,服裝廠等之類的社直機關或企業。
這時從公路邊一間土坯茅草房裏走出一老一小兩個人。老人是位五十多歲收拾得幹淨利落的老太太,她滿頭的青絲在腦後綰成一個好看的纂。從她麵部的輪廓,你可以窺到她年輕時的美麗。然而歲月像影子一樣,不知不覺讓她的美麗黯淡了下來。那耷拉下來的雙眼皮,以及蒼白的皮膚上森林般密集的皺紋和彎曲的腰身,都在無情地述說著時光在她身上碾過的印記。老人左手拿把荷葉扇,右手提一個裝滿物件的紅白相間的大網兜,她的臉上始終洋溢著春風般的笑容。走在老人身後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少女的齊耳短發把她精巧的臉襯得很精神。少女上穿一件水紅色的確良短袖襯衫,下著一條深咖啡色綿綢百褶裙。她那苗條的身段和秀氣的臉都在無聲地暗示著她是一位標準的南方女孩。
少女眼中噙著淚,默默地低頭走著。一輛解放牌汽車的鳴笛聲驚得她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當她看到那座石橋時,她細長的眼睛流露出別樣的欣喜和留戀,她忽地撇下老人,匆匆向橋上走去。
站在雕花的橋欄杆上,她的手有一種沁涼的感覺。她把臉伏在橋欄杆上靜靜地傾聽著橋下洶湧澎湃的流水聲,似乎正傾聽著石橋狂亂的心跳。石橋也許不願自己走吧,才會發出如此的噪音啊!
她低頭看著橋下如黃河般滔滔東去的流水,有一種坐在船上飛渡的感覺。從沒出過遠門的她多少次在夢中經曆自己坐上了古典小說中描寫的那種有著描金繡鳳的帷幔和雕花鏤空船幫的朱紅色蘭舟,在琵琶聲聲、簫管竹笛的音韻中向遠處駛去。可是夢的感覺是模糊不真實的,夢就像飄渺的雲彩,讓你感覺到它卻永難抓住它。而這座橋多次讓自己親曆了夢的真實。那給人耳目一新的大理石花紋的橋麵,那精雕細刻的乳白色橋欄杆以及五彩石砌就的圓柱形橋墩,都隱隱透著古樸典雅的韻致。
站在橋上恍惚間這座橋馱著人在與水流相反的方向飛快地向前奔馳著,讓從未坐過船的女孩,享受了一次坐船的新奇。女孩沉浸在這種享受裏,慢慢地閉上眼睛,如豆般的眼淚再一次從少女的眼中滾落。片刻之後,她慢慢地抬起頭,仰望藍天上變換成各種形狀的朵朵白雲,呆呆地遐思著……
“燁毛,你怎麼跑到橋上啦?客車快發動啦!”老人拖長了聲音高聲喊叫著橋上的女孩。
少女仿佛一下子從夢中驚醒,抬起手指揉揉眼睛,便慢騰騰地向老人趕去。
柳燁背著黃色軍用挎包,低頭跟在外婆身後,她看到外婆那被早晨九點鍾的太陽縮小在地麵上的身影似乎也在跳動著抑製不住的愉快。柳燁狠狠地瞪了外婆一眼,她在心裏埋怨著外婆不該聽信爸媽的話讓她回Z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