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密布,狂風大作,眼見一場大雪就要撲卷來。大道上三十多騎擁著兩架馬車,逆風前行。車後一騎,快馬加鞭,沿著側道,急急趕到馬隊前麵,向領首那人道:“路大……路老爺!”路九騫頭戴翻毛襆頭,身係裘皮披風,一手揚鞭,一手按劍,側首瞥了來人一眼,並不做聲,隻微微點頭,示意他可以繼續稟報。“二少爺他……”“他又怎麼了?”“他……他被……夫人趕下馬車了!”路九騫兩眼眯成一條縫,依舊凝視前方。來人等不到吩咐,心下焦急,不住地回頭張望。隻見兩架馬車間隱約一匹馬,馬上一個搖搖晃晃的人影,在車馬的遮掩之下或隱或現。路逢不過十歲,雖是自小習武,身子骨卻還十分瘦削,陣陣寒風簡直要抽空他的衣袍。他的哥哥、妹妹和母親都坐在馬車裏,他已經被趕出來。他一時無法適應車外的冷冽,身子蜷縮著,還不停地打冷顫。“二少爺皮肉嫩,又穿得單薄,這樣下去恐怕……”“既然是夫人的意思,那自有她的道理。這小子啊,也該讓他吃點苦頭!”路九騫嘴裏冒著白氣,扔下這幾句話,連頭也沒回,望也沒望路逢一眼。路逢把頭埋得低低的,以為這樣就能減少冷風的侵襲。然而隻是徒勞,才一會兒,他的臉已經凍得發紫,兩手冷得發僵。“二哥!”一個熟悉細嫩的女聲傳來,路逢知道是妹妹路櫻,卻沒有轉頭看她一眼。路櫻掀著簾布,看路逢還是一副冷冰冰的老樣子,撅起嘴,也擺出一副“我再也不理你了”的表情,唰地拉下簾布,瞪著兩個侍女直跺腳。“小姐!別生氣啦!這大冷天的,二少爺在外麵可比不得我們呆在裏麵舒服!”侍女小煙的話還沒說完,路櫻兩眼低落,忽然意識到什麼,隨即拿起座旁的狐裘套袖--這個暖手的玩意兒,她坐在裏麵根本沒用上--揭起簾布朝路逢擲去。路逢一把接住,路櫻喜上眉梢,連忙又解身上的披風,卻被侍女牡丹攔住了:“小姐,這可使不得!被夫人知道了,你和二少爺都要受罰!”路櫻哪裏肯聽,一心隻管解披風。不料,“啪”一下,一個東西從馬車窗外打進來,兩聲尖叫,引得周遭八九個侍從圍攏上來,嘀咕:“奇怪,沒看到有暗箭啊!”他們心下一合計,不由得神色緊張起來:“保護小姐!”路櫻在馬車裏,定睛一看,但見腳邊飛來的是那個狐裘套袖,她明白路逢又不領情,聽到外麵一眾人一驚一乍的,氣呼呼地衝他們喊道:“吵什麼吵!本小姐就是被你們嚇到的!給我安靜點!”“哼,神氣什麼,你也就比我早生了個把時辰,要是早生的是我,你還不得恭恭敬敬地聽我的話!”路櫻心裏嘀咕著。“嗖嗖嗖嗖--”數支短箭迅疾飛來,侍從們眼疾手快,紛紛將暗箭打落。“這是今天第五撥人了!”“恐怕還有更多的人在前麵等著呢!”路九騫將寶劍入鞘,頓了頓,又問:“最快什麼時辰能到五槐鎮?”“行了兩日,人馬都疲憊,最快也要酉時過半才能到!”路九騫傳令加快腳力。一時間車馬疾行,隻有路逢落在了最後。行到半途,天降冰雪。一開始隻是雪絲兒,打在臉上還有股難言的輕柔勁。不想陡然間已成了雪片,簌簌下落,給趕路的人馬平添阻礙。“加快!”喝聲像被風雪遮蓋,傳來隊尾的時候,隻依稀聽得一條冷顫的回音。路逢冷得發抖,他也想加快,可連揮鞭的力氣都沒有。他的周身像是被冰雪凍住了,動也不能動。“二少爺!”先前那個騎到路九騫麵前為他求情的人從隊中返身騎行到他身旁,解開披風,為他披上。可憐那披風罩在他身上,卻並無多少幫助。隻在挾雪的風中,呼啦啦響。好在大雪來的快去的也快,沒有持續太久。道上沒有厚的積雪,他們隻延誤了半個時辰,在戌牌時候,終於來到五槐鎮。五棵大槐樹盎然踞守在街口,黑暗中像是五個魁梧的鬼影。先行探路的兩個侍從一前一後馳到路九騫麵前:“幾家大客棧都已經滿客,隻剩東邊的一個有朋客棧了。”“嗯”,路九騫點頭示意前行。有朋客棧是座孤樓,獨立在五槐鎮東頭的沙河邊。要不是燈火徹亮,簡直讓人覺得就是一荒村野店。路九騫一行人剛停住馬,早有客棧的夥計過來牽馬,殷勤問詢:“各位客官,這麼晚,是來投宿的吧?快快裏邊請!”一行人紛紛下馬,擁著馬車裏的人往廳裏走。路逢總算捱到了,結果剛一下馬一個踉蹌,沒站穩,一下栽倒了。“二少爺!”路逢剛被扶起來,就一眼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經快步來到他麵前。他不由得身子一顫,抬眼看著他的母親黃氏怒意暗藏的臉,即刻在腦中回想自己有沒有什麼差錯。還沒等他多想一刻,黃氏已經開口質問:“誰的披風?”路逢低頭一看,長出許多的披風還披在自己身上,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太粗心大意了。他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是誰給他披的披風,他那時意識微弱,完全沒有留意到,否則也不會這樣自找麻煩了。“誰的?!”黃氏明知道是侍從給的,卻不瞧他們一眼,隻衝著路逢發問。唯一的那位身上沒有披風的侍從站了出來,事態發展到這樣,牽累到二少爺,是他最不希望的,他李季想一力承擔此事,卻不料隻聽黃氏發落道:“你?當然了,你,我一個婦道人家可管不著,不過,這孩子我再不好好管教,他就無法無天了!”路櫻一看,急忙跑過來,拉著母親的手,一臉哀憐,央求道:“母親!你就饒了二哥這一回吧!這麼冷的天,沒有這條披風,他可能都凍死了!”黃氏甩開路櫻的手:“還敢求情!你做的事,以為我不知道?我等下再跟你說!”路九騫站在遠處,連連歎氣。路逢知道母親在等什麼,他雖然全身冷僵了,還是竭力一彎膝蓋,撲通一下跪在比他身子更冰冷更堅硬的地上。黃氏依舊緊蹙著雙眉,對李季說道:“你,替我賞他兩巴掌!”李季瞪大了眼睛,難以相信自己耳中聽到的命令。他是受人之托才主動申請調入路九騫秘密領頭的這次特別任務的,那人要他一路關照路家二少爺。他一開始還詫異:路九騫是紅衣衛士團練,又身受子爵之封,誰敢公然跟他路家二少爺過不去?就算路上不太平,可但凡清楚他們底細的,憑紅衣衛士團的名號和實力,一般的高手也不可能犯他半根毫毛,但囑托之人神色嚴峻,他也沒有多問。他現在也總算明白為什麼那些守衛對路二少爺態度如此冷淡,他們絕大多數是一直追隨路九騫的,想來早已熟知路夫人的脾性,誰又會為了一個毛頭孩子去惹怒主婦呢?“怎麼,還要我說第二遍嗎?”黃氏的聲音聽起來平淡,卻總讓人有一種喘不過氣的壓迫感。李季看著路逢,如何下得了手?他現已知道無法指望路九騫主持公道,更沒辦法求黃氏罷手。連她親生女兒求情都無濟於事,何況他呢!他代為受罰,已經被拒絕,但他還是跪了下來,兩手啪啪地扇自己耳光。黃氏瞪了他一眼,揚起手,朝著路逢的臉“啪啪啪啪”四個耳光,異常響亮。扇完轉身就往客棧走。李季的手僵在了半空。路櫻看母親進了門,一個箭步躥過來,連拉帶扶好不容易攙起路逢。見他眼神比身子還冰冷,她一肚子的好話壞話氣話玩笑話,半句也蹦不出來。兩人正自出神,忽聽到裏麵傳來喧嚷。“卑賤下民也配住上房?”黃氏的聲音不算大,但在一幫男人粗糲的聲音中極其容易辨識。“老夫人這話就不對了!所謂開門做生意,來者都是客,有錢能使鬼推磨,先到就先得,老夫人來晚了,可怪不得我們占了上房啊!”一個陰陽怪氣的男聲針鋒相對道。“你叫我什麼!老夫人?”黃氏怒意難遏。突然卻聽到一陣啼哭,接著是路九騫的聲音:“夫人,夫人,兒戲之言,何必當真!”“誰在意這個了?村野蠻人欺負到你堂堂一個爵爺頭上了,連幾間上房都要讓人搶去,當真是一朝官袍退,後日白眼多!哎,我這命好苦也!”路逢和路櫻已走進廳裏,隻見黃氏背門而立,樓上兩個人半開著房門,都站在門廊望著黃氏訕笑,其中一個骨瘦如柴,一口陰陽怪氣的腔調,另一個高壯些,是個光頭。“唉!夫人……”路九騫此次明著是告老回鄉,休養病體,其實另有要務在身,一路小心翼翼,唯恐有半點差池,壞了差事。這是機密中的機密,他自然沒有透露給夫人。他也深知夫人的性子,一向尊貴慣了,受不了半點委屈。可是他一進來就察覺客棧裏的氣氛異常,那個瘦子和光頭顯然是故意激他,他不想多生枝節,一時又沒法向夫人交待。“呦,老夫人別嚇唬人!我們這村野匹夫見識少,隻知道有官印的才叫官爺,沒官印的嘛就隻能叫做你管不著爺!”“放肆!”黃氏額上那兩條細細的眉毛凝在一起,她恨不得立馬讓他們跪在她麵前好好教訓一頓,可是看相公的樣子,縮手縮尾,隻看得她氣不打一處來。“放肆!”瘦子陰陽怪氣地學著黃氏的音調,“噢哈哈哈哈哈……”路逢在後麵看了許久,他知道這個客棧潛伏著對他們圖謀不軌的人,就像在路上已經遇到的那些人一樣,父親也一定早已看穿了,所以並不打草驚蛇。他還猜測對方接連試探其實已經知道他們的身份,那麼隱瞞就沒意義了。想到此,他的目光停留在黃氏身上。眨眼的功夫,他已計劃好了,回身從李季腰間扯下腰牌,高高舉起,對著樓上的瘦子和光頭大聲道:“赤字令牌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