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該姓竇,你姓印。”鄭禹鴻說得斬釘截鐵。他一麵說,一麵別有深意地盯著天騏。竇天騏不願意相信。“你憑什麼這麼說?”他死死地站著,發出的聲音因顫抖而扭曲。“憑什麼?就憑我是鄭禹鴻,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男人!當年當我得知她為那個男人生下了一個賤種的時候,我……”鄭禹鴻說著說著突然難以控製地喘息起來,他用手狠狠地抓著自己的胸口,過了好半天才接著說,“……我……我比死了還難受……我親耳聽到,芸妹喚你爹的名字,說‘印郎,你瞧,孩兒和你長得多像!’”“不對,不對,阿爹姓竇,我是阿爹的兒子,我姓……”竇天騏不停地重複著,他越是聽鄭禹鴻那樣說,就越否認自己的父親另有他人。他猛然想起了一些兒時的往事。“竇德竇德,頭頂綠殼!”“竇德竇德,頭頂綠殼!”五槐鎮的小痞子帶著一夥還不懂事的小孩子,在他家門口叫嚷。那時他才六七歲,不知道他們叫嚷什麼。隻是從他們嘻嘻壞笑的模樣猜測到,大概不是好話,準是罵人的。“劉五劉五,頭頂黑殼!”他還沒說什麼,他的小妹竇苗就搶先搭上了腔,奶聲奶氣地回敬著他們的痞子頭。在她小小的天真的心裏,黑色是比綠色還難看的顏色,他們敢罵阿爹頭上頂綠色,她當然要“狠”一點,詛咒他們都頭戴黑色。結果,他們一哄而笑,一個個叫得更厲害了。劉五說:“哈哈哈,老子頭頂黑,竇德頭頂綠!”立馬有人附和:“竇德竇德,頭頂綠殼,老子頂紅的!”“我頂藍的!”“我頂金黃的,嘿嘿!”…………差不多所有顏色都被他們喊了一遍,唯一不變的是那句“竇德竇德,頭頂綠殼”。竇天騏不知道他們究竟在笑什麼,他隻是感覺到那些笑十分猥瑣,滿含惡意。他氣鼓鼓地衝了出去,站在比他高許多的男孩子中間,大聲說道:“你們……”那些家夥一看到他,笑得更加放肆。“你們……”劉五誇張地學著他還很稚嫩的腔調,“哈哈,連話都不敢說了!”“你們……快閉嘴!”他喊道。“嘿,小雜種,跟誰大呼小叫呢!”劉五邊上一個胖小子喝道。“叫我們閉嘴,為什麼呀?”劉五卻沒有生氣,他陰陽怪氣地問道。他執拗地站著,一聲不吭。劉五繼續說道:“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怪我們揭了你爹的老底?啊?哈哈哈哈……”最後還是金掌櫃從前堂過來,把他們趕走的。小天騏十分委屈地撲到了金掌櫃的懷裏,淚珠子噗塔噗塔地掉。“天騏是男子漢,很勇敢啊!”金掌櫃一邊撫著他瘦小的脊背,一邊誇讚他。那誇讚是由衷的,天騏這麼小的孩子,敢站在那些半大的壞小子麵前已經很有勇氣了。可天騏灑淚另有原因,當時他還小,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委屈。待到現在回想起來,他知道那時小小的他感到了屈辱。後來,有幾個大人也對他指指點點。他老遠就看到他們竊竊私語,不時抬眼瞟他幾眼,等他走近了,他們又突然不說了。有一次,他們說得起興,沒注意到他已經走近了。他聽到他們說:“那娃娃的鼻子那麼高,跟老竇那鼻子完全是兩個樣嘛!他娘活著的時候,唉,你們都見過的吧,鼻子小小的,也不高。”“還有那小子的眼睛,你們注意到沒有,眼珠子不一般哪!”“這是你胡吹的吧?也沒見是個重瞳子啊!”“嗨,是眼珠子的顏色,白天看不出來,到天黑你們去看去--”那人故意壓了壓嗓音,不過他還是聽到了,“會發金燦燦的光呢!”“哎呀,整個五槐鎮都沒見哪個男人是那種眼睛啊!看來他娘那線放得還遠啊!”他似懂非懂,跑去問阿爹:“阿爹,我是不是阿爹的兒子?”竇德愣了一下,拍了他一下,笑道:“傻孩子,說什麼傻話呢?你當然是我兒子了!”“他們說……”他把那些聽來的話講給了阿爹。阿爹告訴他說他們是開玩笑,胡亂說。阿爹說娘的鼻子小但是很高,他的鼻子跟娘的一樣。他的眼睛,生下來就是褐色的,跟阿爹一樣,哪有金黃金黃了?“甭聽他們胡掰,他們那是想金子想瘋了!”阿爹最後說。他笑了,最後確保萬一似的又問了一遍,“阿爹,我真的不是撿來的嗎?”“當然不是嘍!”再後來,鎮上就沒有人再提那個事了。他也就淡忘了。每個孩子小時候都有被恐嚇說自己是撿來的,說自己不是爹媽親生的經曆。他深信自己是阿爹的兒子。他不知道那件事的了結,是阿爹拜托了金掌櫃。金掌櫃從馬寨主那裏帶回了八個彪形大漢,又帶上兩袋銀錢,把五槐樹鎮走了個遍。叫開門客客氣氣地奉送一錠銀子,然後和和氣氣地囑咐一番。都是久經世故的市井之民,看到銀子,又看到金掌櫃身旁立著的八個好漢,都滿口答應下來。他不清楚,自然沒有再懷疑過自己的身世。可惜,如今,他陰差陽差地來了撥雲堂,偏偏親耳聽到這些。“當時芸妹還叫你爹去拿一個東西。你爹磨磨蹭蹭找了半天,才找到,拿給你娘,你娘當即就給你掛在脖子上了。”鄭禹鴻望望天騏,繼續說道,“那是個五彩的袖珍荷包,比一般的荷包要小兩圈,你娘給你掛上以後,還不放心,又打開荷包,從裏麵取出一塊綢布,上麵寫了幾個字,寫的什麼我沒看清,大概是你的生辰,她看了一眼,放進去,才滿意地係好荷包。”竇天騏心沉到深淵,他再沒有一句話了。鄭禹鴻說的那個荷包,他當然不陌生,在那場大火把有朋客棧化為灰燼以前,那個荷包一隻壓在他枕頭下麵,每天晚上他入睡前不取出來看上一眼他就睡不著。“天騏”,如芸含著一汪愁水,叫著他,欲言又止。她不知道這時該說些什麼,隻是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老夫已經把話講到這份田地了,你心裏應該是明白的。要是你還信不過,你就去問你爹!你個狗雜種,你還不知道吧,你娘年紀輕輕地就死了,你爹卻還在這個世上逍遙!”鄭禹鴻本來已經平複,結果一提到竇天騏的生父,就又激動起來。長廳裏好一陣沉默。本來穿著十分滑稽的粉色女裙的竇天騏,現在神色恍惚,心裏泛上無端的痛苦。好像那些曾經的辱罵被冰封已久,如今破裂消融,露出了它令他屈辱的本來麵目。有一刻,鄭禹鴻望著他,眼底射出了一道殺人的凶光。好在那樣的眼神轉瞬即逝。趙禹川認出他以後也心神複雜,他後來一直沒有開口,隻是用他那敏銳的左眼和空洞的右眼不住地打量他。北郭群來回踱步,廖幫主偶爾搖頭,他們本就是事外之人,遇到這種突然的狀況,誰也沒有多說什麼。連合藥仙子都頗為罕見地端坐著。隻有紅發男子,絲毫沒有收到影響,依舊東張西望,仿佛眼前的事完全不是個事。其實,隻是與他無關而已。“他是怎樣的人?”過了半晌,天騏才發問。實際上,他已經從趙禹川和鄭禹鴻剛才的分辯中隱約聽得,十有八九他的生父不是個好人,隻是他還懷著一絲希望。“卑鄙無恥,盡做下流勾當!”這次答話的是趙禹川。“不過,他現在可安逸……”鄭禹鴻隨即道。趙禹川打斷他,走近竇天騏,問道:“小子,你當真是芸兒的兒子?”他痛苦地點點頭。他四歲的時候,娘就去了。印象中阿爹沒有叫過娘的名字,每次都喊“他娘”,他也因此不清楚娘叫什麼。不過,那枕頭下的荷包是千真萬確的,他打開過,裏麵的綢布上寫著:“泰元三十四年,十一月九日,酉時。”下麵一個角被剪掉了,另一角上寫著“芸”。“好,那你就是師父的外孫了。”趙禹川鄭重說道,“好小子,算你走運,快跟我磕頭,叫我一聲師父!”竇天騏驚愕不已。同樣驚愕的還有長廳上的眾人。“你想做什麼?”鄭禹鴻警惕地問道。“收一個好徒兒啊。”“你忘了他是誰的種!”“他是師父的孫輩,‘隔代可傳,子代則免’,師門的規矩我可沒壞,做我的徒兒,歸附我鬼手門,有何不可?”趙禹川昂首道。“哼,你別忘了,他爹是誰!鬼手門仇人的兒子你還敢讓他進我鬼手門?”鄭禹鴻業不罷休。“姓印的固然卑下,血海深仇,鬼手門當然不會忘記。不過這小子是那酒保養大的,剛剛才知道他的生父是誰,以前的事與他無幹。況且,他身上另一半的血是連芸的,師父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外孫入鬼手門,繼承師祖的大業,一定會高興的。”“繼承大業?你不會是要將他作為傳人吧?”鄭禹鴻感到事情有些不妙。而趙禹川恰恰就是這麼打算的。本來師兄弟兩個論了半天,趙禹川明顯是理虧的。要是鄭禹鴻執意要清理門戶,在廖幫主和北郭堂主的眼下,他就算再不願也得交出要訣。誰料想天騏一出現,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原來鬼手門的奇怪門規還真不少,像那條“隔代可傳,子代則免”的規矩就是其中之一。大概是推想當師父的對子女難免有偏愛,選擇傳人的時候就難免有失公允,所以要在中間隔上至少一代。而另一條就是傳人之事重於一切其他事。這樣,趙禹川隻要立馬收天騏為徒,將他確立為“鬼手妙指”的傳人,那隨即“鬼手妙指”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傳給天騏,而不至於落入鄭禹鴻之手--到那時候就算被逼而死,他也不會遺憾了。“這個小子你才見過這一麵,你是臨時想出的主意,不合門規!”鄭禹鴻當即反對。“哈哈,這你就想錯了。這小子在我家住了有一段日子了,我就是看他天賦不同尋常,才留下他的。不信你問他!”“小雜種,你說,你第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大概一個月以前。”竇天騏本不願搭理他,無奈如芸暗中央求,他便如實說了。鄭禹鴻一聽,臉上筋肉抽動,這個時日綽綽有餘了。“好小子,還不快點給我磕頭?”趙禹川催促道。竇天騏一動不動。如芸推推他,他也直搖頭:“我不想拜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