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有企業改革中,一個非常難處理的問題是企業中的冗員問題。一方麵,不解決冗員問題企業的負擔過重,無法輕裝上陣參與激烈的市場競爭;另一方麵,如果在解決冗員問題上處理不當就會影響企業的穩定,最終也會削弱企業的競爭力。我們不理解的是為什麼在大家轟轟烈烈推行下崗分流的時候,你們卻反其道而行之,鮮明地提出“無過失不下崗”的口號?
於汝民:對於員工下崗這個問題,我是有深刻教訓的。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還在四公司做經理。當時,國有企業在推行用工製度的“優化組合”,誰被“優化”出來,誰就待崗。實質上,這個政策是帶有讓一部分人下崗的色彩。那時,我還沒有什麼經驗,上級怎麼號召,我就怎麼執行。可後來,我卻發現,被“優化”下來的人,雖然也有調皮搗蛋的,也有不好好幹的,但也有一些老實人、窩囊人。真正飛揚跋扈、不幹活的人,班組長是不敢讓他下崗的。其實,每個單位都有一批這樣的人,他們既要不幹活,還要不下崗;而有些老實人雖然在幹活,卻往往麵臨下崗。
這些人下崗之後,我就把他們組織起來,做衛生或者找點其他活幹。在這個過程中,那些搗蛋鬼就把老實人帶得不老實了。他們不跟你打,也不跟你鬧,而是輪番地要求跟你談話。早晨七點多,我一到單位,門口就有人,說是想找經理談一談。作為經理,我既不能不接待員工,對員工的態度又不能不好。結果,這個還沒走,下一個又來了。最後,弄得我一天根本就沒有時間辦公。
這件事情給我的教訓是非常深刻的。我認識到,有些政策雖然很好,但在執行政策的過程中,必須要考慮到它的變形。就拿用工製度“優化組合”的政策來說,這條政策的本意是針對那些表現差的員工,可後來在執行過程中卻不盡然。所以,“無過失不下崗”這個政策是有針對性的,它是講條件的,無過失才能不下崗。如果員工有過失,那就要下崗。這就意味著,這套辦法不是針對老實人的,而是針對表現差的人的,它防止了下崗分流當中可能出現的政策變形,這一點很重要。大家可以想像,如果一個政策是針對老實人的,那麼,那些老實人,有可能還是那些年齡偏大、身體不好、對企業累計貢獻很大的老實人下崗了,影響的將會是更多的人。大家就會覺得給這個企業幹,最後結果就是這樣慘。這種負麵效應會非常大,這樣一來,人心就會散。人心散了,用多少代價都是無法挽回的!
關於政策變形問題我還可以和你講一下王安石變革失敗的曆史教訓。王安石搞改革的出發點是非常好的。我們知道,當時民間放高利貸者在青黃不接、老百姓困難的時候,放高利貸,然後把青苗揠上,老百姓雖然度過當時的困難,但是整個這季的收獲就差不多被放高利貸者盤剝去了。王安石想把高利貸取消,變成政府放貸。政府放貸可以低息,可以減輕老百姓的負擔,同時可以增加國家稅收。這個出發點是很好的。但是,最後執行的結果是什麼呢?因為信貸是從縣衙門放貸,這樣縣太爺就可以將權力尋租了,從而造成了官府放貸的壟斷,反倒使農民貸款無門。最後它比高利貸還差,農民不滿意了,起來反對這項改革,導致了王安石改革的失敗。
我們研究這段曆史,就會發現政策變形的可怕。這個事情的教訓是,作為一個企業的最高決策者,在製定政策的時候,必須充分考慮到加強實施過程中的預控,以達到製定政策的目的,防止政策變形、事與願違。說到改革,讓我想起美國的管理之神傑克·韋爾奇,在中國企業界大概沒有幾個不知道他的。傑克·韋爾奇上任之後,首先就是把人分成A、B、C三類,然後進行大批裁員。可我發現,你們采取的“無過失不下崗”和他的做法明顯是不同的。對此,你是怎麼看的?
於汝民:我讀過有關韋爾奇的管理思想的書。但是,我得出的結論卻是:韋爾奇的有些管理思想不是不對,而是不太適合東方。比如通過大量裁員降低成本的做法,如果拿到中國來,是行不通的。在西方的管理當中,企業景氣了,就雇員,企業不景氣,就裁員。這種方式,西方民眾都是能夠接受的。原因之一是,西方的文化傳統接受這種做法;原因之二是,西方的社會保障製度比較完善,員工被裁下來之後,基本生活有保證,而且也比較容易找到新的就業機會,不會引起大的社會問題。
東方文化就不一樣了。中國、日本等國家的員工對企業的歸屬感和西方是完全不一樣的。以日本的索尼公司為例,索尼總裁出井伸之在2000年初進行改革,提出要在整個索尼公司裁員4萬,並立誓說如果改革不成功,就換帥。可事實上如何呢?出井伸之的改革以失敗告終,最終連他自己的位置也沒有保住。可見,這一主張是根本沒有辦法執行下去的。除了文化理念格格不入外,我國的社會保障製度也還很不健全。就拿前些年下崗分流的人員來說,他們的很多問題到現在都沒有得到解決,所以有很多人不斷上訪。單是看看這些,就知道在西方行之有效的做法,照搬到東方來是不一定行的。我們知道,天津港的曆史是很悠久的。這也意味著,有很多老員工的知識、技能可能已經無法跟上企業發展的步伐了。從這一點來說,天津港存在冗員。你如何看待當前的冗員問題?
於汝民:我們要分析冗員產生的原因。首先,出現冗員的責任不在於員工,是舊的體製造成的。當時員工就業是按計劃分配的,對於企業來說,分給你多少就得接收多少。計劃經濟的條件下,衡量一個企業規模大小,不是看有多少營業額,有多少利潤,而是看有多少人。企業人越多,規模就越大,企業領導就越有身份。大企業領導和小企業領導站在一起,大企業領導管理著十萬人,小企業領導管理著三、五百人,其地位顯然是不一樣的。所以,企業冗員的責任往往不在員工本身。如果現在由員工來承擔其後果,這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員工自己也會想:當初是你們把我分配到這兒的,我現在已經四、五十歲了,今天說裁員就不要我了,我能上哪兒去?這太不公平!
所以,我們提出的口號是:“無過失不下崗”。我認為:一名員工下崗了,對天津港這樣一個擁有3萬多員工的企業來說,隻是三萬分之一,但對於下崗員工、對於下崗員工的家庭,那就是百分之百。如果因為工作崗位不足,需要有人下崗,那麼,首先要讓經營者下崗,因為他沒有能力把企業這塊“蛋糕”做大,沒有能力解決好企業和員工的生存發展問題,這個責任怎麼也不應該落到員工身上。
所以,剛才你說的所謂的“冗員”,在曆史上都是曾經為天津港作出過貢獻的員工,隻是現在由於技術進步、市場變化,或者由於年齡的關係,他們變成了“冗員”。對於這些人,就要盡量通過擴大生產規模消化掉“冗員”的壓力。鄧小平曾經說過,發展是硬道理。企業隻有做大了、做強了,才能解決好員工的就業問題和福利問題。企業也要用發展的辦法解決冗員的問題,而不能通過下崗分流把冗員推向社會,那是不負責任的表現。既然不讓冗員下崗,那麼,你們是如何采用發展的辦法解決冗員問題的呢?
於汝民:有三條路可以走。一是通過擴大生產規模,增加工作崗位;二是通過延長產業鏈,安置冗員;三是采取一些內退的政策,給員工比較優惠的條件,讓他們自主選擇是否在內部提前退休,這在天津港稱為“退養”。目前,天津港采用第一種途徑來增加工作崗位的空間大嗎?
於汝民:天津港是有這樣一個發展空間的。我們可以先通過一組數字對比來看。1986年,我做局長助理的時候,天津港務局的正式員工有大約23000多人;現在,天津港的正式員工有大約18000多人,加上勞務員工共有30000多人。1986年,天津港的吞吐量不到2000萬噸;現在,天津港的吞吐量已經突破3.5億噸。在這個過程中,天津港的生產規模擴大了17倍,總人數增長了30%。這就是說,天津港通過生產規模的不斷擴大,可以設置更多的工作崗位。那麼,你在第二種途徑中所說的延長產業鏈,主要是指哪些產業呢?
於汝民:就拿後勤服務來說吧。天津港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就把後勤服務從各單位獨立出來,統一成立了生活服務中心。在生活服務中心工作的員工,絕大部分都是原來企業裏的“冗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