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仲健
收網的一刹那，我看見一條魚，從網的一角，掉落了下去。
那條魚已被我拉離了水麵，估計已經拉到了船身的位置，但被它掙紮著逃脫了。它掉入水中，撲通一聲。我尋聲看去，看見它在水裏逃跑的樣子。它全身金黃，並且透明。
我生長在海邊，八歲起就隨父親出海打魚。我捕魚的技術，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沒有一條足夠大的魚，能從我收起的網裏逃脫。但今天，我竟然讓一條魚逃跑了。
我必須要說說達麗。達麗是我的女友。兩年前，她到海邊旅遊，雇著我的船在海裏蕩了一圈。她看海，我捕魚。達麗被我優美的動作吸引了，於是成了我的女友。但昨天，她向我提出分手。她說，你聞。我吻了一下她的麵頰。她甩給我一巴掌，說，你聞這空氣，魚腥味；你聞你的房間，魚腥味；你聞你的頭發，你的眼睛，你的嘴巴，你的衣服，都他媽的魚腥味。我說我的鼻子聞不到我的頭發我的眼睛我的嘴巴，我也聞不出魚腥味。達麗噴出一個響鼻，說有事要先走了。後來我打她電話，一直關機。
我說起達麗，不是我想念她。一個不喜歡海的女孩，絕對是極其膚淺的。我提起達麗，是因為我猜測今天這條魚之所以逃跑是因為達麗造成的，兩者之間存在著因果關係。捕魚要一心一意，就像練功，三心二意會走火入魔。剛才收網的一刹那，我三心二意，想起了達麗的話。我說了，我隻是想起達麗的話，而不是想起達麗。
剛才逃跑的魚是怎麼樣的一條魚呢？我在海裏漂了十幾年，從沒見過那樣的一條魚。黃的魚我見過，是黃花魚；紅的有鯉魚；黑的有鯽魚；白的有鱸魚……但實在沒有一種魚是全身金黃，並且是透明的。直覺告訴我，那不是一條普通的魚。
我想起小學課本裏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題材來源於生活。作者沒在課文裏描述出那條魚的樣子，但我猜測那條魚肯定也是全身金黃，並且是透明的。而且那條魚肯定不是叫金魚，隻不過因為作者並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隻好用“金魚”替代了。
我讓一條神奇的魚逃跑了。我對漁妹說。漁妹跟我是同村的，和我一般大。我說這話時，她正在曬網。她手執一根粗粗的木針，後麵跟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在一張漁網中間穿梭，動作優美得就像我收網的樣子。漁妹一邊補網一邊說，再神奇的魚也是魚。我說，你見過全身金黃並且是透明的魚嗎？她說，肯定是你看花眼了，世界上哪有這種魚？我說，你不懂，你沒親眼見過，所以你不懂。你不知道當一個人即將得到某件東西又突然失去它的那種感覺。
我去拜訪村裏的葛老漢。葛老漢今年102歲，是村裏活得最長的人，他見多識廣，肯定聽說過這種魚。葛老漢在聽完我對那條魚的描述後，思忖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沒錯，你說的應該就是神魚。神魚全身金黃，並且是透明的。一般人看不見它，除非那人和它有緣。如果捉到這種魚，把它養在家裏，可以避邪；吃它的肉，可以長生不老；喝它吐出的水，可以包治百病。當然，我也沒見過這種魚，我是聽我爺爺的爺爺說的。
沒錯，是神魚。從我手上逃跑的就是神魚。為了再一次網到那條魚，我出海的次數更頻繁了，但捕回來的魚卻越來越少。因為我已經不屑於其他任何一種魚。我網起魚，一看其間沒有神魚，就一股腦兒將它們拋進海裏。我知道要捕到神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想，海，多大啊！魚，多小啊！
爹察覺到我的異樣我的瘋狂我的歇斯底裏。他讓漁妹跟我出海，給我當助手，並叫她開導我。在他眼裏，漁妹才是我的同伴。因為，漁妹也喜歡海，漁妹的頭發、眼睛、嘴巴和衣服上，也都是濃濃的魚腥味。
漁妹見我把網到的魚扔進海裏，氣得頭發都豎起來了。當然，有可能是被海風吹的。我說漁妹你別生氣，你不會理解當一個人即將得到某件無比珍貴的東西又突然失去它的那種感覺。漁妹把一條肥美的鯽魚拋過來，對我吼，你也永遠不會明白另一條魚被冷落的感覺！
漁妹扔過來的那條魚在我懷裏撲棱了幾下，撲通一聲，掉進了海裏，隻在我的手上，留下幾片閃著光的鱗片。我尋聲望去，看見它逃跑時的樣子。那是怎樣的一條魚啊！全身金黃，晶瑩剔透。還未等我緩過神來，我又聽見撲通的一聲。極其沉悶的一聲。
這次跳進海裏的是漁妹。她生氣了，她極速地朝海岸邊遊去，像極了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