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課(1 / 2)

導讀:

1935年,鄭振鐸受暨南大學校長何炳鬆的邀請,任暨南大學文學院院長,舉家遷往上海。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占領上海租界,當時暨南大學正位於租界內。校方負責人決議:當看到一個日本兵或者一麵日本國旗經過校門時,立即停課,將大學關閉。此時擔任該校文學院院長的鄭振鐸上演了都德小說中的一幕——最後一課。這一課講得格外親切、清朗,這是他在暨南大學的最後一堂課,也是他教書生涯的最後一課。鄭振鐸取材於自己的親身經曆,記錄了1941年12月8日,這個令世界都銘記的一天,在中國學校發生的故事。全文情感真摯,處處流露出深沉的愛國情懷,是現代散文的佳作。

口頭上慷慨激昂的人,未見得便是殺身成仁的誌士。無數的勇士,前仆後繼的倒下去,默默無言。

好幾個漢奸,都曾經做過抗日會的主席,首先變節的一個國文教師,卻是好使酒罵座、慣出什麼“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一類題目的東西;說是要在槍林彈雨裏上課,絕對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一個校長,卻是第一個屈膝於敵偽的教育界之蟊賊。

然而默默無言的人們,卻堅定的作著最後的打算,拋下了一切,千山萬水的,千辛萬苦的開始長征,絕不作什麼為國家保存財產、文獻一類的借口的話。

上海國軍撤退後,頭一批出來做漢奸的都是些無賴之徒,或湣不畏死的東西。其後,卻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維持地方的人物出來了。再其後,卻有以“救民”為幌子,而喊著同文同種的合作者出來。到了珍珠港的襲擊以後,自有一批最傻的傻子們相信著日本政策的改變,在做著“東亞人的東亞”的白日夢,吃盡了“獨苦”,反以為“同甘”,被人家拖著“共死”,卻糊塗到要掙紮著“同生”。其實,這類的東西也不太多。自命為聰明的人物,是一貫的料用時機,作著升官發財的計劃。其或早或遲的蛻變,乃是作惡的勇氣夠不夠。或替自己打算得周到不周到的問題。

默默無言的堅定的人們,所想到的隻是如何抗敵救國的問題,壓根兒不曾夢想到“環境”的如何變更,或敵人對華政策的如何變動、改革。

所以他們也有一貫的計劃,在最艱苦的情形之下奮鬥著,絕對的不做“苟全”之夢;該犧牲的時機一到,便毫不躊躇的踏上應走的大道,義無反顧。

十二月八號是一塊試金石。

這一天的清晨,天色還不曾大亮,我在睡夢裏被電話的鈴聲驚醒。

“聽到了炮聲和機關槍聲沒有?”c在電話裏說。

“沒有聽見。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日本人占領租界,把英國兵繳了械,黃浦江上的一隻英國炮艦被轟沉,一隻美國炮艦投降了。”

接連的又來了幾個電話,有的是報館裏的朋友打來的。事實漸漸的明白。

英國軍艦被轟沉,官兵們鳧水上岸,卻遇到了岸上的機關槍的掃射,紛紛的死在水裏。

日本兵依照著預定的計劃,開始從虹口或郊外開進租界。

被認為孤島的最後一塊彈丸地,終於也淪陷於敵手。

我匆匆的跑到了康腦脫路的暨大。

校長和許多重要的負責者們都已經到了。立刻舉行了一次會議。簡短而悲壯的,立刻議決了:

“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麵日本旗經過校門時,立刻停課,將這大學關閉結束。”

太陽光很紅亮的曬著,街上依然的熙來攘往,沒有一點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