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許地山先生(1 / 2)

導讀:

許地山(1894.2.4—1941.8.4),台灣台南人,現代作家、學者,筆名落花生。其作品浸透著濃厚的宗教情懷,風格獨特,富於哲理,詩意盎然,琅琅上口。1937年七七事變後,他宣傳抗日,同時擔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香港分會常務理事,為抗日救國奔走呼號。1941年8月4日因勞累過度而病逝。本文追述了鄭振鐸與許地山自青年時期結下的友誼,記述了許地山的革命精神,使這位偉大的人物在瑣事之中豐滿起來。

許地山先生在抗戰中逝世於香港。我那時正在上海蟄居,竟不能說什麼話哀悼他。——但心裏是那麼沉痛淒楚著。我沒有一天忘記了這位風趣橫溢的好友。他是我學生時代的好友之一,真摯而有益的友誼,繼續了二十四五年,直到他死為止。

人到中年便哀多而樂少。想起半生以來的許多友人們的遭遇與死亡,往往悲從中來,悵惘而已。有如雪夜山中,孤寺紙窗,臥聽狂風大吼,身世之感,油然而生。而最不能忘的,是許地山先生和謝六逸先生,六逸先生也是在抗戰中逝去的。記得二十多年前,我住在寶興西裏,他們倆都和我同住著,我那時還沒有結婚,過著刻板似的編輯生活,六逸在教書,地山則新從北方來。每到傍晚,便相聚而談,或外出喝酒。我那時心緒很惡劣,每每借酒澆愁,酒杯到手便幹。常常買了一瓶葡萄酒來,去了瓶塞,一口氣咕嘟嘟的全都灌下去。有一天,在外麵小酒店裏喝得大醉歸來,他們倆好不容易的把我扶上電車,扶進家門口。一到門口,我見有一張藤的躺椅放在小院子裏,便不由自主的躺了下去,沉沉入睡。第二天醒來,卻睡在床上。原來他們倆好不容易的又設法把我抬上樓,替我脫了衣服鞋子。我自己是一點知覺也沒有了。一想起這兩位摯友都已辭世,再見不到他們,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語聲,心裏便淒楚欲絕。為什麼“悲哀”這東西老跟著人跑呢?為什麼跑到後來,竟越跟越緊呢?

地山在北平燕京大學念書。他家境不見得好。他的費用是閩南某一個教會負擔的。他曾經在南洋教過幾年書,他在我們這一群未經世故人情磨煉的年輕人裏,天然是一個老大哥。他對我們說了許多我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話。他有好些書,西文的,中文的,滿滿的排了兩個書架。這是我所最為羨慕的。我那時還在省下車錢來買雜誌的時代,書是一本也買不起的。我要看書,總是向人借。

有一天傍晚,太陽光還曬在西牆,我到地山宿舍裏去。在書架上翻出了日本翻版的《太戈爾詩集》,讀得很高興。站在窗邊,外麵還亮著。窗外是一個水池,池裏有些翠綠欲滴的水草,人工的流泉,在淙淙呃響著。

“你喜歡太戈爾的詩麼?”

我點點頭,這名字我是第一次聽到,他的詩,也是第一次讀到。

他便和我談起太戈爾的生平和他的詩來。他說道,“我正在譯他的《吉檀迦利》呢。”隨在抽屜裏把他的譯稿給我看。他是用古詩譯的,很晦澀。

“你喜歡的還是《新月集》吧。”便在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這便是《新月集》,”他道,“送給你;你可以選著幾首來譯。”

我喜悅的帶了這本書回家。這是我譯太戈爾詩的開始。後來,我雖然把英文本的太戈爾集,陸續的全都買了來,可是得書時的喜悅,卻總沒有那時候所感到的深切。

我到了上海,他介紹他的二哥郭穀給我。郭穀是在日本學畫的。一位孤芳自賞的畫家,與人落落寡合,所以,不很得意。我編《兒童世界》時,便請他為我做插圖。第一年的《兒童世界》,所有的插圖全出於他的手。後來,我不編這周刊了,他便也辭職不幹。他受不住別的人的指揮什麼的,他隻是為了友情而工作著。

地山有五個兄弟,都是真實的君子人。他曾經告訴過我,他的父親在台灣做官。在那裏有很多的地產。當台灣被日本占去時,曾經宣告過,留在台灣的,仍可以保全財產,但離開了的,卻要把財產全部沒收。他父親招集了五個兄弟們來,問他們誰願意留在台灣,承受那些財產,但他們全都不願意。他們一家便這樣地舍棄了全部資產,回到了祖國,因此,他們變得很窮。兄弟們都不得不很早地各謀生計。

他父親是邱逢甲的好友。一位仁人誌士,在*時代,盡了很多的力量,寫著不少慷慨激昂的詩。地山後來在北平印出了一本詩集。他有一次遊台灣,帶了幾十本詩集去,預備送給他的好些父執,但在海關上,被日本人全部沒收了。他們不允許這詩集流入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