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價值的傾斜(1 / 3)

苦難就是優勝劣汰的火焰山,不在苦難中死去,就在苦難中新生!

終於熬到了1978年,中國大地經曆了漫漫嚴冬,在春風滌蕩下,冰河解凍了,萬物複蘇了,人的尊嚴、人的價值受到了曆史的承認。曆史試圖進行反思,重新審視作為曆史主體的人,反思曆史在一個長時期在對待人中間的非人性錯誤。

落實政策,這是僅屬於我們這塊神秘的東方土地的專有術語,也是一個響亮的口號和深得人心的壯舉。袁仙歌和丈夫沒有跟隨當年一批批上訪的人群,雖然他們家在北京近郊。他們一是嚐受了失敗,不相信有奇跡出現;二是認為樹葉最後還要落到根下的泥土裏,問題最終要在商南解決。她在暗暗掂量自個兒的價值,重新認識自己,重新確定自我的位置。於是,她從遙遠的京郊,挺胸向秦嶺南麓的商南縣走來了。

商南縣並沒有對她表現出熱情,對她形同陌路人。30年啊,人事全非,人們已記不起有個土改前參加革命愛說愛笑愛唱愛跳的小姑娘袁仙歌了,怎麼能認得出呢?她已經從當年16歲的小姑娘變成白發染鬢的半百老太婆了;他們用奇異的眼神打量她,既驚訝又冷漠。他們終於記起什麼來了,當初宣傳部有那麼一個滿身稚氣、潑辣活潑的女幹部,他們從她消瘦的身上搜尋當年的風韻。對,是那個幹部。叫袁仙歌,名字並不陌生,人卻陌生得厲害。她來幹什麼?有人說聽說她是自動離職的,回京郊,留戀大地方,不願回窮山旮旯裏來了。她也覺得陌生,這是那條石板街道嗎?那是過去唱過歌,談過戀愛,在河邊徜徉的縣河嗎?那地方是過去的城隍廟嗎?怎麼建起了一幢高樓?這是過去互相談笑過的老張、老王、老李、老郭嗎?怎麼這麼矜持,這麼寡言?噢!都是什麼部長了,是什麼主任了。

“你來幹什麼?”人們都一個腔調問她。

“我來要求工作,要求糾正過去對我們的錯誤處理!”

“你是怎麼被處理的?”

“我……”她一言難盡,無從說起,她還是說了,盡管她不願提那屈辱的往事。人們更糊塗了,而且懷疑她在編謊,隱瞞了什麼要害關節。那麼丁點兒的問題,就能開除你?天大的笑話:用今天人們的觀點來看,當初開除她真是笑話,但願那些當事人也能這樣認為,這樣反思當初對一個小女孩的傷害。她從別人的臉上看到某種不滿足的神情,他們一定在猜想,她當初一定會有很多的風流韻事,她一定道德不怎麼的,定是亂搞過,破……她能表白嗎?她也不願意用自己的痛苦和淚水來滿足有些人的獵奇心理。有什麼必要去讓他們窮開心,把她當茶餘飯後的笑料?即使是廉價的同情她也不需要,那是以她的屈辱和眼淚為代價啊!自尊心不讓她這樣做。再說她也一把年紀了,她必須和有關方麵談談,快30年了,時間會彌合一切的;他們也是人啊!

她找到信訪室。她自報家門後,接待她的同誌講,他們夫妻的申訴已經積了一大摞,並指著架子上的一摞材料。

“不好辦啊!你是自動離職,不在平反落實之列!”

“那怎麼辦呢?”她認真地問。

“這是你自己說的,空口無憑啊!”那同誌問,“你能拿出當時組織處理的文件也可以。”

文件?那是什麼文件啊!沒有結論,沒有履行手續,就是那麼一封便函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了。但組織應當有文件存檔啊。

“查不出來。”那同誌攤開雙手,苦笑說愛莫能助。

她很悲哀,當初處理怎麼那麼簡單,現在糾正怎麼比登天還難?

“可當初的人還存在,可以調查嘛!”她有點乞求了。

“調查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有結論,你先回去吧,我們把你的意見記下來往上麵反映。”

這是推辭,這是攆她走。她的希望渺茫了,隻得含淚離開……

農村生活出現了生機,她的拉紗刺繡又複活了。產品成為外商的搶手貨,已經出口日本、意大利、瑞典、西德等國家。當地婦女也崇尚這種手工藝品的學習,她可以連續舉辦培訓班,招收學員,她有了令人羨慕的收入。家裏有了電器,裝了自來水,戶口也不再像魔影一樣纏繞她,她的足跡踏遍了三和縣的村村鎮鎮,經她培訓的繡工成千上萬,人們稱她為“財神爺”“及時雨”,誰還嫌她沒戶口?人們是看重現實的啊!連她的女兒也有了工作,有的跟她學會了手藝,徒弟一大幫。老高用不著夾著尾巴苦巴巴地做人了。生活奔到這份兒上,她該知足了吧?

不,她自己越是生活得舒坦,越是忘不了那個革命的搖籃——秦嶺南麓的商南縣。她日夜尋思,自己富了,可那兒的人民,特別是山區農民是否也過上了好日子?他們能溫飽嗎?他們還為柴米油鹽愁眉苦臉?他們還推大磨,背背簍?生活還是“紅薯糊湯疙瘩頭,除了神仙就是我”?16歲的她,還未來得及為那兒的人民、貧瘠的土地做些什麼,她就被迫離去了。做人的尊嚴和奉獻的無私是一致的,她這兩者都在那塊土地上失落了,她要找回它們。她需要組織正名,她自己也需要加倍地貢獻。

她帶著一顆赤誠的奉獻的心,第二次回商南縣了。

她住進收容站,被收容人員每月有規定的12元生活費和20斤糧票。有人把她當成被收容人員,背後議論她,冷眼看她。她不計較這些,她心裏很坦然,自己不是為了那口飯來的,他們最終會理解這一切的。她這樣安慰著自己。

好快,她聽說省上某領導同誌要來商南縣視察工作。這位領導是當時商南縣委負責人,也許他能同情她。一天,她正在街上走,適逢那領導的車子在路旁停了下來,領導要下來聽什麼彙報。她冒昧地闖上去了。

“×書記!”她用過去的稱呼,想喚起一種親切感。

“你是……”領導已經不認識她了。30年了啊!

“我是……”她自報家門。

“噢,”領導似乎想起了什麼,“你現在……”

“我請求回縣上工作!”她照打好的腹稿講了自己的請求,這個腹稿已經打過千百遍了,但她還是說得有點苦澀和結巴。她還沒來得及放棄幻想,剛把自己的冤情和要求擺出來,領導已經搖手製止了她,悄沒聲息兒地轉身進了小車,走了,她眼前一黑,久久地呆在那兒……

後來她天天跑信訪站。也許虔誠感動了信訪辦負責同誌,有位曾給好多蒙冤受屈的同誌落實了政策的王局長,答應向領導彙報,並督促落實辦公室給她“辦”。

落實辦卻不理睬。王局長決心要把原來的檔案查個水落石出。縣上主要負責同誌聽了王局長的彙報,也支持他去調查檔案。他贏來了這種權利。

檔案終於查到了,不僅查到了原件,還查到當時地委曾經給商南縣委的公函,建議將高、袁二人收回安排工作。王局長認為就當時看,對高袁二人處理偏重,是不公平的,應當落實糾正。但當他把意見告訴落實辦時,他們依然搖頭不理睬。

她不能計較這些了。她已經50多歲了。時間對她再寬容也得精打細算,她即使是被收留,還能有多少時間,她僅剩餘熱,她是鼓著勁把餘熱當熾熱發散,這是一種強消耗。她時時為時間之流逝而哭泣。既然組織不為我正名,就由我來向鄉親們、向我敬愛的領導們正名吧。我要用我自己的奉獻證明我袁仙歌不是虛榮心驅使的狂熱者,也不是隻講個人恩怨的平庸之輩!我要證明我無愧於革命幹部的稱號,證明我無愧於這裏的山山水水、鄉裏鄉親!

“咱縣上不是引進人才嗎?我有技術!”她終於向王局長自薦,說她會拉紗刺繡,並簡單介紹了拉紗刺繡工藝和出口創彙的情況。

“你怎麼不早說?”王局長似乎更高興,“我這就去向縣上領導彙報。”

“別讓北京來的人把咱當鱉捉了,北京人油得很,為了達到平反,什麼手段使不出來?”一些人說。

“到了咱們把她引進來,她什麼也不會,你拿她怎麼整?空口無憑,眼見是真,讓她把真格的本事亮出來。”一些人也說。

縣委領導同誌聽了這些閑言碎語,找來袁仙歌問:“你真有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