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劍一如”
這麵高掛在“紫氣東來堂”正麵橫梁上的金漆牌匾,每一個字都相當於人身及腰的高度,遠比青城劍派“歸元堂”那塊已被焚毀的“巴蜀無雙”牌匾更要巨大。
—當然。天下論劍,以華山為尊。
華山派的總本部,乃是位於華山西峰東坡之下的“鎮嶽宮”。此宮正殿之前,有一座水色蒼翠的玉井,自唐代開始已有各種神妙傳說,並建了一座“玉井樓”,本為遊人和修道者的名勝。後來華山派選了這片福地,在樓後建成宮殿,作為修練的總壇,已然禁絕閑雜外人。
華山派道人,既修全真內丹的道術,也練武道劍法。“鎮嶽宮”裏最雄偉的建築,自然是正麵的大殿“華廟”,內裏供奉“西嶽大帝”的神像,氣勢非凡,足堪與武當派“遇真宮”的“真仙殿”相比。
可是要數華山武道的總壇,則是位於宮殿東首的“紫氣東來堂”,為華山劍派領導層主理事務之重地,亦是華山最精銳的“道傳弟子”修習劍術的道場。
與青城派“歸元堂”一樣,“紫氣東來堂”其中一麵牆壁,也排列懸掛著許多木製的名牌,正是門派領袖和高級弟子的列名,其數量卻比青城派多了一倍以上—華山派人才鼎盛,本代能登堂入室成為“道傳弟子”的,至今共有四十四人之眾。
四十四人的名牌裏,排在最頂的十個,格外明顯地跟下麵三十四個隔了開來。此十名年資和修為最高的弟子,合稱“華山十威儀”,已具有代教師範的資格,是未來華山派的接班棟梁。
此刻“紫氣東來堂”內,身為“十威儀”之一的楊泰嵐,在那鋪成了八卦圖案的石地板上,不安地踱來踱去。
跟全體華山弟子一樣,楊泰嵐腰間已經佩了劍。
從“見性館”逃出的三個小道士,早就奔回來“鎮嶽宮”報信。此刻從這“紫氣東來堂”的正門外,一直延伸到“鎮嶽宮”的大門,每隔不足十步就有帶劍的華山弟子守備著。氣氛之凝重,乃華山派三百年來所未有。
一身道袍的楊泰嵐年紀未足四十,身高手長,步履敏捷。以武藝論,他絕對是當代弟子頭五位以內,但常常敗在性情太過急躁。
“你就別走來走去啦。”同是“十威儀”之一的張泰朗皺著眉說。他隻是安坐在椅子上,把長劍橫放膝腿上,未有顯得太過憂慮。在他左旁,“十威儀”的首席、當今華山派大弟子司馬泰元,就更在座上閉目,雙手交結成印放在丹田處,似正在入定。
“武當派的事情,看來是真的……”楊泰嵐沒再踱步,卻還是雙手交互捏著指節。
“可是……”另一邊較年輕的“十威儀”之一宋泰猷說,“不久前才聽聞他們上青城和峨嵋的事。怎麼這麼快又來了這裏?”
宋泰猷這話,引起堂內各弟子交頭接耳。
大師兄司馬泰元沒有睜眼,卻開口說:“事情是怎麼樣的,不一會兒後就見分曉了。你們急什麼呢?”
他的聲音並不特別響亮,卻令眾師弟都安靜了下來。司馬泰元不論那穩重的麵容和低沉雄渾的語聲,都隱隱透著華山下一代領袖的風範。
“我們是華山派。”司馬泰元又說,“沒有應付不了的敵人。可是別亂了心。心乃氣之舵,氣為劍之韁。心亂,劍就亂了。”
這本是華山劍道的最基本。眾師弟聽了,都有些慚愧。
這時幾個人從後室進入大堂。司馬泰元等弟子馬上起立,肅然行禮。
進來的,自然是牆上的名牌比“華山十威儀”排得更高的人。
首先出現是四位“宗字輩”師叔:黃宗玄、趙宗琛及成宗智、成宗信兄弟,為當今華山“四煉師”。“煉師”名號僅次於掌門,原本是道教的稱呼,在華山劍派裏則相當於師範護法—地位和武當派的副掌門相若。
再來是兩位華山派碩果僅存的“祥字輩”長老,金祥仁和李祥生。兩人俱已七十多歲,劍技武功早就大不如前,但論輩分是當代眾弟子的太師叔,自然德高望重。
兩人跟下麵的徒子徒孫一樣,手裏提著長劍。既有外敵來犯,他們一樣要加入對抗—一天是華山劍士,直至咽氣那一刻都還是。
最後一個進入大堂的,自然就是當今華山劍派掌門劉宗悟。
劉宗悟那堂堂身軀,穿著一襲深紫色法衣道袍,頭戴方巾,五綹長須甚是瀟灑,儀表不凡。可是鼻梁處卻有一道橫過的刃口傷疤,又比尋常一個煉丹修法的道長,多了一分強悍如鷹狼的氣勢。
劉宗悟道號“應物子”,武林中外號“九現神劍”,上任華山掌門霄宇真人的嫡傳大弟子,身份地位和武功傳承,正統得不能再正統。
劉宗悟身旁尚有一名年輕道士,雙手捧著華山掌門專用佩劍“羽客劍”,緊緊跟隨。那長劍的鏤銀護手與柄首,造形呈翔鶴形狀,柄部木色深黑,乃是年代久遠的不凡之物。
劉宗悟走到“紫氣東來堂”的正座交椅前,先等兩位師叔就座了,自己才坐下來。他的四名“煉師”師弟亦逐一排次坐下。堂內“十威儀”及其他“道傳弟子”則仍然站著。
劉宗悟的樣子顯得一臉不耐煩,催促弟子快點報告。“稟眾師長。”張泰朗俯首說,“弟子已經再三問明了回報的師弟……對方,確是隻有一人。”
“是武當?”旁邊的師叔黃宗玄焦急地問。
“這個……沒有肯定。對方並未報上名號。”
“一個人?”劉宗悟帶點憤怒地說,“隻為了一個人,就讓全華山弟子要這樣史無前例的戒備?”
“可是,掌門……”楊泰嵐上前說,“陳泰奎已經死了啊。”
劉宗悟這才作出一個“也對啊”的表情。
他的師弟趙宗琛在旁邊微微歎息搖頭,心想:這個師兄,武功確是高得沒話說,可修道養性方麵卻差了,處事不分輕重,當年師父選立這個掌門,也許是選錯了……
“那麼人呢?”劉宗悟威嚴地喝問。
“好像正在上山來……”張泰朗報告說。
就在這時,“紫氣東來堂”那已開啟的大門奔進來一人。
是山下“見性館”負責監館的駱泰奇。他魁梧的身軀已被汗濕透,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堂內所有人瞪著眼在注視他。可是駱泰奇氣喘籲籲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也不必說了。
他帶上山來的人,隨即出現。
那白袍飄飄的身影,不徐不疾地一步步走到那地麵的八卦圖中央。背後仍然斜帶著那柄“卍”字護手的彎劍—華山派開山立道三百餘年來,未經批準而帶兵刃上山的,他是第一人。
他身後跟著王士心等十四五名年輕人,一個個都臉色惶恐,慌張地左右看著大堂裏佩著真劍的眾華山高手。他們即使沒甚武功,也清楚感覺得到堂內那股騰騰的殺氣。
這些本來都是想投拜在華山派門牆下的年輕人,許多年來的夢想,就是能夠踏足這座“紫氣東來堂”,如今卻驀然成真。
—但想不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原本守在“紫氣東來堂”門外的幾名華山弟子,也都隨著進入,在這些來客後麵戒備著。正門之外也塞滿了守備“鎮嶽宮”的過百弟子。他們一個個都緊張地手握腰間劍柄。等的隻是一聲命令。
白袍男人身在強敵環繞的殺陣當中,麵容卻是泰然自若,仿佛不過是進來道宮觀賞的遊客。他抬頭略瞧一瞧那“氣劍一如”的牌匾,然後直視正座上的劉宗悟。
華山眾人看見他胸口的太極圖標記,更無疑問。
黃宗玄打量此人麵容。看來似甚年輕,像是二十後半的年紀,卻有一份年輕人所無的閑適氣度,真實年齡必然較樣貌年長,但猜想亦不過三十出頭,比這兒許多華山派“道傳弟子”都還要小。
武林中人盡皆知:武當派自張三豐祖師以後,全派上下隻有一人有資格穿全身純白色的道袍,象征了“無極”的境界。
再加上這樣的年齡,更證實了這男人的身份。
“武當派掌門姚蓮舟,今天上華山來,與諸君論劍證道。”
他說時未有拱手行禮,連略略低頭也沒有,麵容平靜,似隻是輕鬆平常的談話。
—但在場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論劍證道”是什麼意思。
華山眾劍士打量著姚蓮舟,又看看他身後那幫小夥子。他們確實沒有人帶著兵器,看衣飾和表情判斷也不似是武當弟子,實在不明白他們跟著來作甚。眾劍士也不理會,目光又都投在姚蓮舟一人身上。
有外派之人,竟敢孤身一人上來華山派的總本宮挑戰—而且竟然真的能夠走進這裏來—實是華山門人平生沒有想象過的事情。而這個人,正是近年武名大盛、野心勃勃的武當派裏,那絕對的第一人。華山眾弟子看著姚蓮舟,有點兒虛幻不實的感覺。
隻有劉宗悟,全未被“武當掌門”這四個字搖動,隻是冷笑。
“論劍?嘿嘿,入我山門來,殺我弟子,卻連挑戰狀也沒有先送來一封。武當掌門,連最簡單的武林規矩也不曉得,就像條喜歡亂咬人的野狗,真是貽笑大方。”
殺陳泰奎的理由,姚蓮舟先前已在“見性館”向駱泰奇解釋過,現在他懶得再重複一次。
“無聊的規矩,不會令人變強,也就沒有必要。”姚蓮舟淡淡地說。
黃宗玄大皺眉頭:華山和武當兩派,畢竟是名滿天下的大門派,兩個掌門如此對話,成何體統?劉宗悟說的話,更無半點得道高人的風範。
他於是代掌門師兄發言:“姚掌門,貴派雖已還俗,但與我華山派皆是出於全真道,可謂淵源極深,何必傷這和氣?姚掌門殺傷我派弟子,是否有何誤會?如能說個明白,可免卻兩派的無謂紛爭。”
黃宗玄這話,擺明是要給姚蓮舟一個下台階。眾華山弟子聽了,心中不忿,但黃師叔為“四煉師”之首,說話分量甚重,他們也不敢異議。
“沒有誤會。”姚蓮舟卻毫不領情,“他要殺我,我就殺他。練劍的人,本來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嗎?”
此語一出,“紫氣東來堂”內群情洶湧。黃宗玄臉色更是難看。
“好一句‘他要殺我,我就殺他’。”劉宗悟大笑,目光盛怒,“你也好大膽,孤身一人上來我‘鎮嶽宮’!有沒有想過,我此刻一聲令下,數百個弟子拔劍相向,你必死無疑?”
“當然有想過。可是死不死得了,試過才知道。”姚蓮舟明亮的雙目,如結寒霜,“你們華山派要是喜歡這樣,也不妨。”
姚蓮舟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就在此:相貌身姿明明是如此俊秀優雅,但是又能隨時讓人覺得,好像一柄沒有鞘的劍。
他環視“紫氣東來堂”眾人,又徐徐說:“我走了很遠路才到這兒來的,不是為了聽這些無聊的話。我說要‘論劍證道’,證的是我自己的道。”他指一指身後王士心等年輕人,“所以才帶著這些人來見證。”
全場靜默。
“你的道?”劉宗悟切齒。
“‘拳出少林,劍歸華山’,這句話自今天開始要改一改了。”
“煉師”之一的成宗智冷笑:“是想改作‘劍歸武當’嗎?”“錯。”姚蓮舟搖搖頭,“拳和劍,此後皆尊武當。不過我先來找你們華山派而已。”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頭上。
“我要證的,是武當派天下無敵之道。”
“掌門師尊。”一人馬上從華山弟子之間步出。正是“十威儀”首席大弟子司馬泰元,“請容許我與姚掌門‘論劍’。”
剛才司馬泰元坐著時,還看不出他身材,如今站著,顯出比眾師弟都高出一個頭以上,而且胸肩廣闊,腰如壯熊,雙掌寬大得像扇子。他手裏提的劍,也比其他人的標準華山佩劍長了一大截,連柄全長四尺七寸,而且隻看那劍鞘,就知道劍刃亦格外寬闊。
是年四十二歲的司馬泰元,已經由掌門劉宗悟親授超過十五年,武功冠絕同儕,是華山弟子每年“大校劍”的長勝將軍。更難得是學道亦有成,性情處事比其師父還要穩重得多,早被認定將在十年之內接任掌門之位。
華山眾領袖早已聽聞,劍名甚盛的青城派掌門何自聖,敗亡於武當副掌門葉辰淵劍上一事;眼前的是武當掌門本人,更不可以輕慢對待。派一個次一級的弟子出場,不過是無謂的犧牲,不如一開始就派最強的。
劉宗悟和四個師弟互看一眼,又回頭用眼神向兩名師叔請示。分坐在他身旁的老劍士金祥仁和李祥生,到現在都未說過話,此刻第一次點頭示意。
“泰元,就讓姚掌門見識見識,何以武林中人會說‘劍歸華山’吧!”劉宗悟揮手下令。
司馬泰元點頭踏出場中,先向掌門師父、兩位太師叔及四位師叔躬身行禮,才麵向姚蓮舟。
司馬泰元雖比姚蓮舟還要年長,但輩分地位卻有差距。但見他直視姚蓮舟,麵容無一絲激動或緊張,並未被“武當掌門”這名號壓倒,確有修道者抱元守一、無畏無怖的風範。眾師弟見了,心中暗自喝采。
華山派是全真道,屬內丹派,不尚符籙,也不靠外物丹藥,而以人身為爐鼎,煉體內的精、氣、神,超脫生死。這內丹功法,與武功的“意”互相結合,開創出獨步天下的華山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