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荷堂堂主(1 / 1)

“你來了?好,好,我派司機來接你。”黃永玉先生的語氣是高興的。

上一次到北京,已是六七年前的事。現在機場是新的,很有氣派。街道兩旁的大廈和商店林立,比以前多。黃先生住的“萬荷堂”離市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車子約好在下午兩點,我剛吃過午餐,上車就睡。

一醒來已經到達,簡直不敢相信在茫茫的農地上有座那麼大的古堡式的建築,經過的人還以為是什麼電視片集搭的外景呢。

車子進入一城門。隻聽到一陣犬吠,接著就是幾條大狗想往我身上撲來,但給黃先生喝了下去。

“地方到底有多大?”是我第一個問題。

黃先生笑著:“不多,一百畝。”

我想中國畫家之中,除了張大千在巴西的田園之外,就是黃永玉先生擁有最大的一塊地了。

“先帶你四處走走。”黃先生說。

入眼的是一片長方形的池塘。現在晚春,荷葉枯幹。種上一萬株荷花絕對不是問題,十萬也種得下。若在夏天盛開,當然是奇景。

圍繞著荷池的是很多間建築,都是二層樓的客房,裏麵擺設著黃先生自己設計的家私和他一生在外國收集的藝術品。

“我說過,你要是來住,就給你一間。”他笑著說:“到了荷花開的時候,請歌舞團在台上表演,你可以從閣樓觀賞。”

沒經曆過,隻有靠想象。黃先生一定會約好他的老友,一家人住一間,效古人之風雅。

“我最想看你的畫室。”我說。

“這邊,這邊。”黃先生指著,門上的橫額寫著“老子居”。好一間“我的畫室。”奇大無比,鐵板入牆,讓磁石吸著宣紙邊緣,畫巨大的作品。桌子上的畫筆和顏色零亂擺著,要些什麼,隻有黃先生一個才找得到。

“今天早上畫了兩幅,還沒題字。”黃先生說完拿起毛筆。

整張畫上一下子題滿了跋,題跋是中國畫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但從來未見過一位畫家像黃先生那麼愛題跋的。他的跋就像詩人的短章,或是一篇很精簡的散文,也是他的語錄。時常很有哲學味道,多數詼諧幽默,坦蕩胸襟。意味深長的有:“世上寫曆史的永遠是兩個人:秦始皇寫一部,孟薑女寫一部。”或者輕鬆地說:“鄭板橋提倡難得糊塗。其實,真糊塗是天生的,學也學不會。假裝的糊塗卻是很費神,還不如別學為好。”

犀利的是,跋在畫的空白處一下筆揮之,隨想隨寫,不打稿,也不修改,寫到最後剛剛好填滿。不鬆懈,也不過密。最重要的是沒有破壞整張畫的構圖,隻增加神采,是“胸有成竹”這四個字的活生生例子。

惹禍的貓頭鷹就不必題跋了。他說過:“我一生從不相信權力,隻相信智慧。”

在一九五三年他和齊白石合拍過一張照片,老人身旁那位大眼睛的少年一看就知道是位聰明絕頂的人物。黃先生是位生存者,在任何逆境之下都能優哉遊哉地生存下去。“*”難不了他。主人輕描淡寫地說:“我的八字好。”

何止天生?後來的努力也可以從他畫的白描樹藤見到。那種複雜錯綜的線條一根搭一根,比神經線還要精密,又看不出任何的敗筆,要下多少功夫才能完成!

我們在客廳坐下,湘西來的姑娘捧上茶來。我問她:“這麼大的地方,要用多少人?”

“就是我們四五個人。”她回答:“還有十幾條狗。有人進來先要過狗這一關,然後……”

黃先生從門後拿出一根木棒,要我試試它的重量,木棍雙頭鑲著銅,棒心填滿鐵沙,重得不得了。他示範著:“這種棍不是用來打人,是對著人家的心髒捅。”

接著他問:“你知道打架的藝術嗎?”

什麼,打架也有藝術?黃先生接著告訴我一個故事:“‘*’時期周恩來先生帶著我們一群藝術工作者到處避難,有一個出賣過我們的壞蛋專門與我們作對,我們去到哪裏他跟到哪裏,用小冊子記錄行蹤,看有什麼行差踏錯,準備把報告寫給*。‘*’消除後我找上他住的旅館,見人就打。打架的藝術,是在把自己豁了出去,不怕被人打,隻是打人。”

個子小小的黃先生,打起人來,也夠嗆的。

其他客人陸續來到,有黃苗子和鬱風夫婦,都是老友了,他們大部分時間住澳洲兒子家裏,在那邊也看我的鬼故事,說像在床上寫得那麼輕鬆,我很想解釋是挨夜逐個字寫的,但也隻笑著不開口。

接著來的還有作家李輝先生夫婦,六個人一塊吃黃先生燒的湘西菜,喝他設計酒壺的“鬼酒”牌白酒,樂融融。想起了有一回帶了蘇美璐去黃先生香港的畫室,可惜這一回少了她。

“荷花開的時候你再來。”臨走時黃先生叮嚀。

我打定主意,不但去北京,還要跟他去他的家鄉湘西鳳凰縣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