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申報》高級編輯韓邦慶又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今天,他完成了五篇大文。當他提筆寫第五篇評論時他已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他討厭那些大人先生們你攻我殺帶來的羅哩囉嗦的謾罵,嘲弄;他也不喜歡那些所謂事關千秋萬代,國家大事的長篇大論。他的眼前,隻有這些墨色的蝌蚪文字,這些在他麵前不斷跳躍翻滾的蚊蠅般大小墨黑的蝌蚪。以前小時候,他蹲在小河邊看著小巧遊樂的小動物,覺得他們是那麼可愛,可現在,這些通體墨黑,密密麻麻強行塞入人大腦的蝌蚪文,讓他無所適從,他已無言以對。他的頭腦昏昏然。他的漫無盡頭的日子。

自從他失意科舉,他便決意從家鄉安徽那個色澤單調的小鎮來到繁華萬端的滬上。於是,他便來了。色彩濃烈的上海開始確實使他沉醉。漸漸他發現,這繁華不是對他的,對他而言,免費的隻有可供觀看的冷冰冰,新穎的西洋石頭建築和對於所有大眾來說都免費的空氣,其他的衣香鬢影,紙醉金迷並不屬於他。幸虧他會弄文,於是他得到了現在這份工作,也得到了金錢。不多不少的,剛剛好用的金錢。

他不知道自己未來想要什麼,但金錢的獲得支持了他的原始欲望,他用這金錢和他年輕俊俏的麵龐沉浸在花叢和美酒上。他喜歡看那些年輕美麗的容顏,而那些美麗嫵媚的容顏也喜歡看他,看他白皙帥氣的麵龐,看他娟秀靈氣的筆字。他和她們沉溺在西洋美酒上。他尤其喜歡法蘭西國的葡萄酒,他看著這種散發著果香的腥紅色甜膩的液體一點一滴的從玻璃瓶中倒出,他喝著她們。他缺血,所以他白膩,在他看來,飲她就好像飲血,補血。這種液體喝多以後帶給他的美妙感覺。在這種飄飄然的感覺中他看著對麵和他同樣年輕美麗的容顏。但此時,在他心裏,容顏就隻是容顏而已,與肉體無關,與原始的欲望無關。

今天,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後,他又來到了靠近黃浦江的這家秦樓楚館。他在這消磨無窮無盡的時間。眼下,他趴在包廂內的酒桌上,看著一位叫做嫣紅的女子為他倒酒,飲酒。他還是喜歡飲著這血紅的葡萄酒。他看著麵前粉嫩嬌豔的麵龐,把這種液體一點一滴的灌入自己的體內。他和她同飲。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握起了她的手,他觀賞著這隻塗滿了脂粉的手,“最近好嗎。”“不好,十分不好,因為你總不來看我。“嫣紅露出了一絲嬌嗔的神色。“是吧。“說完,他在嫣紅的臉上捏了一把,微笑著看著她。他舉起酒杯,繼續飲酒。

過道內,兩個青樓內的仆人興致勃勃的討論著,“知道嗎,今天咱們館又來了一隻‘瘦馬’,聽說名氣極大。不知道媽媽是從哪挖過來的。““嗨,名氣再大那也是妓。““這個可不一樣,聽說出身京師沒落官僚家,不但人長得嬌美異常,而且詩文書畫無所不通,聽說要想見她一麵,必須先試才學,要不然不管多少錢都不一定見得到,這不剛才,來的公子少爺們把咱的樓都快擠塌了,還沒有一個能見上麵。““呦,是嗎,看來果然非同一般。“兩個傭仆一來一往,羨慕的說著。

屋內,韓邦慶聽著他們倆的對話,他看著嫣紅,“你們館又來了‘瘦馬’了。“說著,他把酒灌入自己的喉嚨。嫣紅白膩的臉上有一些不自在,“是呀,真不知道新來的這個是怎麼想的,明明已經贖了身,卻不知道什麼緣故又從京師跑到了上海,投拜在我們家。不過你呀,總是見一個愛一個。“說完,用她長長尖尖的十指狠狠的在韓邦慶的額上戳了一把。韓邦慶舉起高腳酒杯,他看著杯內血紅的葡萄酒,他聳一聳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他把酒再一次灌入喉嚨,拉起嫣紅的手,“走,帶我去看看。“嫣紅用力掙脫了他,“要去你自己去,我哪也不去。“韓邦慶笑笑,在她已經作燒的臉上捏了一把,轉身走出們去。屋內,嫣紅繼續倒酒,飲酒。

胡梯內,擠滿了來自各方的公子少爺們,他們錦衣華服,手捧著銅暖爐等待著。布衣棉袍的韓邦慶混在人群內。一時,從裏麵走出一個十幾歲的侍女,她用她稚嫩的聲音說道:“今日,姑娘說想看一看大家的書法,墨寶已經準備好,姑娘說了,如果寫得好,今天就可以見到她,如果寫不好,就請各位離開的時候放下罰金。隨便寫什麼都行,開始寫吧。“眾人頓時忙了起來。韓邦慶琢磨著,到底寫什麼好,在書法上,他師法歐陽詢,蘇軾。他把蘇軾的粗重墨筆加入歐陽詢的細膩纖巧,書法獨具一種風味。此時,他想到蘇軾的一篇書帖,其中有一句,‘長垂玉筋殘妝臉,肯為金釵露指尖‘。十分的貴氣,可能符合這位小姐的品味。他把書軸打開,繼而揮毫潑墨。

書房內,柴木希看著送來的這些塗鴉書法,她再一次回到了這裏,回到了曾經她所熟悉的環境。原來,她聽說,她看到無不是說自由最可貴,所以她所有的姐妹都渴望贖身,都渴望遇到一位心人,錦衣膏粱,白首不離。可當她真正過上了這樣的日子她發現,她錯了。她發現她有無窮無盡的世間可以使用,她從早坐到晚,她從早躺到晚,在那個木石箱殼外,寒風凜冽,抽打著大地;而箱殼裏麵,雖然溫暖如春,可她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她看著絲製衣衫上繡的畫眉鳥,她就像這隻畫眉一樣,不動,不言,隻有美麗的軀殼。唯一不同的時,這隻畫眉鳥永遠不會老去,而自己年輕光滑的肉體卻會一絲絲變褶皺,變得粗糙、難看。說來奇怪,躺在寬大的拔步床上,屋內人工製作的一切都使她感受不到暖意,隻有從窗戶中透過的一絲熱度不大的陽光照耀在纖細白皙的小腿上才讓她感受到了一絲暖意。她貪婪的把自己的肉體伸入這絲陽光內,感受著他帶來的從裏到外的溫度,可惜,冬日的陽光是那麼短小微弱,很快,他就照耀不進,屋內,又恢複了陰暗沉悶的環境。以前,她是相信孤獨的。因為在青樓內,她看到的無不都是裝歡賣笑,人們不知道為了什麼聚在一塊拉拉扯扯,吃吃喝喝。她也曾想過人們為什麼要在一起,她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男人,他們家業龐大,身邊永遠圍著一大群人,像寄生蟲一般,仿佛這些財大氣粗,衣紫腰金的人物就是他們肉體需要存活的宿主,他們撕扯著,永遠不離開他們。可柴木希發現,這些男人,他們並不喜歡如此之多的人,如此之多的隻是一具空殼肉體的人圍著他們,所以,他們喜歡來到這青樓,聽她和她的姐妹們彈奏一段琵琶,演說一段評彈。她永遠忘不了他們的神情,他們像一具具木雕一般,眼光呆直的聽著月琴,琵琶,甜膩的屬於女人的嗓音發出的每縷聲音,有的在外人麵前正襟危坐的道德君子甚至像孩子似的趴在桌子上,往嘴裏送著甜美的幹果聽著屬於這的一切動聽的聲音。他們的樣子,就像午後一隻飽餐的貓咪,享受著溫暖的陽光,舔著自己的指爪,胡須。

可舒愜是屬於他們的,她和她的姐妹們從來都是過著不規律的生活,深夜燒燈,白日清談,裝歡賣笑。所以她相信孤獨,她相信人從根本上是喜歡孤獨的,人人如果飲食飽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解決的話她相信每一個人都渴望過上‘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恬淡,愜意的生活,不再這樣互相拉扯,撕纏,互相謾罵和傷害,及至到達怨毒的頂峰,帶來肉體的傷害與荼毒。可當她真正過上這種生活以後,她才發現,她錯了。大錯特錯。因為她發現,人這種動物,包括世間的一切生物,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個世上,即使來到這世上,他們也並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千秋大業,萬代留名,錦衣膏粱是一種活法;破衣枯槁,血肉削瘦的掛在骨頭上,為了一隻雞,一隻貓肉體的爭奪,滿足口腹欲也是一種活法。可這兩種活法到底對這世界有多大改變,又有多大用,多大區別她不知道。昨天,她躺在床上反複的想著這些,人也許喜歡孤單,可絕對不能永遠沉浸在孤單裏,因為這孤獨孤單就像一條躲在黑暗洞**的蟒蛇,他伸出白森森的獠牙把人不斷地一截一截的往黑暗之中吞噬,咀嚼肉體,麻木心靈,及至化為一灘膿水。她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的人從監禁中出來就永遠不想再回到那裏,肉體的折磨算不了什麼,那個地方,那個最孤獨的地方對於精神的咀嚼才是最恐怖的,他把人掏空,把人精神中的溫暖愜意當做營養一樣咀嚼的一點兒渣子都不剩,想到這裏,她不寒而栗。所以,她整天躺在孤單裏,看著肉體的一點點的褶皺,老去,她決定,重新返回拉扯裏。也許她會很疼,可這種疼就像人體內的分泌物一樣是必須的,是必不可少的,少了他,孤單,這味無色無味的毒藥會像病毒一樣,毒化每一塊肉體,燒幹每一升血液。

所以,她又回到了她曾經熟悉的地方,她看到男女在一塊摟著,抱著,撕扯著,親吻著,傷害著。也許在道學先生那裏,她們毫無意義,可經曆過孤獨的她明白,這毫無意義才是有意義的,因為人,這塊肉體自從來到了這世上,就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柴木希像小女孩兒一樣,雙腿跪在凳子上,看著桌子上帶有男人溫度的這些一份份的塗鴉。一份模蘇軾的《天際烏雲帖》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不像蘇軾用墨一樣的粗大,也不像歐陽詢一樣用墨的纖細,他介於兩者之間,不胖不瘦,不高不倚。像雲淡風清一般。這份墨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她拿起這份墨把剩下的墨都扔進炭爐內,這些白色的纖維伴隨的黑漆漆的墨都化為了沉灰。“把這位署名叫做韓邦慶的公子帶上來吧。“她用手指臨空勾著這份墨,忖度著寫這份墨的人的心境。

在一片遺憾,埋怨聲中,韓邦慶來到了柴木希的書房內,他立在書房的一頭,看著對麵正在認真看墨的柴氏。他看她纖細長佻的腰身裹在梨花繡月白衫和深藍色紗裙內,她那精致絕美的麵龐。可她最吸引人的不是銀盆絕美的麵龐,她麵部的所有吸引力在她眼邊的一顆不大不小的淚痣。在這張無比白膩的臉上,這顆屬性顏色發黑的淚痣不但沒有成為瑕疵,卻成為了一種觸動韓邦慶無以言說的力量。他仿佛看到,這顆淚痣在陪著她笑的時候的一絲一點的跳動;而在她傷心難過時,那種鹹鹹的液體又從眼角流出,浸潤流淌過這顆淚痣。她是有魔力的,她是有生命的,她以一種難以言說的強大吸引力磁吸著所有男人,女人的感傷力,同情心。在烏雲和無比白皙麵龐的襯托下,這顆淚痣的出現裝點讓人無法拒絕柴氏的任何要求。雖然,外麵是凜冽的寒冬,可在屋內,韓邦慶卻要被在這顆淚痣點映的麵龐下融化了,她太柔軟,柔軟的無法令人拒絕。就像躺在被陽光照耀的微熱的棉花上,品囁著一朵巨大的甜膩棉花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