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徐蕊帶著韓邦慶回到了徐家。兩個人的頭腦仍一遍遍的播放著剛才的恐怖畫麵。韓邦慶陷入深思中,他看到了也許文人真的是無用,他感到巨大的失落。徐蕊看出了他的心思。今天,是她第一次直麵看到男人之間的廝殺,正如她厭惡武器一樣,她討厭這些廝殺,這些殘酷的廝殺是那麼的令人作嘔。她不明白上天為什麼要把人,把高級生靈的血液設計成紅色,本來那麼美麗的色彩,卻要在最殘酷的時候的流出表現。正如她剛才看到的畫麵那樣,風吹茅草,深紅飛濺,搖搖曳曳,很美麗的景象。但這畫麵是在殘酷的屠殺之後,是在黏稠腥紅的液體染紅那個人的烏靴過後。她不明白,像她這樣還稚嫩的生命也隻能不明白。血液之所以是紅色是因為血液中存在的鐵質。這也許是上天,是萬物之主和人類,和生靈開得最大的一個玩笑,他把金屬,把鋼鐵灌入人的血肉骨骼,那殺伐,那殘酷深埋在每一個人的骨骼裏,血液裏。深埋在血肉骨骼中的鋼鐵金屬,讓生靈注定是躁動暴戾的動物,莫不如是,包括柔軟的女人。但女人,尤其是女孩畢竟是感性的,事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她們不會像男人一樣陷入思考思辨中。回到家後,徐蕊吩咐下人把那隻野獸掩埋,之後,她控製自己不去想這些令她不快樂,不自在的東西,她要她的生活裏都是溫煦的陽光,飄拂的柳葉楊花,甜膩雪白的巨大棉花糖。

她看著圓桌對麵低頭用小勺不斷攪拌咖啡的韓邦慶,他的頭是那麼低,而她現在的年齡則讓她根本不能了解分析男人,甚至是男孩。她不知道韓邦慶在想什麼,她隻知道他不開心。她把鬆仁酪推到韓邦慶麵前,”嚐嚐這個吧,很好吃的,不要不開心了。”她小聲的說著。韓邦慶看著這份到達眼前的美食,它是奶黃油亮的,一看就知道很好吃,可他現在吃不下任何東西。在他眼中,現在無論是任何東西,尤其是這種充滿了色彩的東西,都會讓他聯想到黏稠猩紅的血液,他覺得這份油黃的奶酪甜品現在都蒙上了猩紅,小碟內都油泛著黏稠冷漠的血液。他甚至聞到了她們腥臭的氣味,他的胸口中,感到一陣翻江倒海。他把手放在頭上,把指甲一點一點的揉嵌進頭皮裏。徐蕊看出了他的難受,她不想讓他這麼痛苦,她走過去牽起他的手,她恢複活潑靈動的麵容對他說道:”別再想那些煩心的事了好不好,我們別在這坐著了,帶你去一個好地方,這可是你沒去過的,就在我家裏。”韓邦慶實在是不想動,但徐蕊甜膩活潑的麵容還是有一點融化他。徐蕊扯他起來,”好了,這麼大個人了,怎麼和小孩子一樣,還需要人哄啊。快走,快走。”她推動他僵硬的身子向前走。他被融化了,他開心的笑了。本來,他到這是想當一個大孩子,陪她一塊玩的。到頭來沒想到自己還需要她哄。誰說人會長大,不管是金字塔頂端威嚴無匹,發號施令的王者,還是底層為生計奔波的芸芸眾生,無論如何理性,無論如何說教,但終究其實誰都長不大,誰都沒有資格嘲笑玩味那些弱小呆萌的生命。如果看似發育完全的他們真正長大的話又哪裏會有那麼的鋼鐵廝殺,戰爭瘋狂。而這些,隻存在於弱小,思維功能狹隘的童稚間。說到底,看似的正襟危坐,堂而皇之不過是童稚間玩的遊戲,隻不過更複雜,更規模龐大,這也正是這些遊戲的古怪之處。

想到這,韓邦慶剛才的不快意一掃而空,他握緊了她這隻小手,他從心底裏感謝她。他真的很感謝這兩個女孩,他從木希那裏恢複了活力,恢複了希望,得到了很多;現在,他又從徐蕊這裏得到這麼多,她們讓他真正成長,而不像從前,隻知道泡在四肢紅酒中,沉溺在瑣碎膩煩的小事裏。也許,讓男人真正成長的不是存在於男人之間的殘酷遊戲,讓男人真正成長的是女人,是那些由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出來的如精靈般的女人。她們,是精神性的,是指引性的。徐蕊帶著他小跑著,他們拿上下人送上來的棉花糖小跑著。她帶他來到她說的很好玩的地方。韓邦慶看著眼前的一切,真的是很好玩,因為這是一座巨大的西洋遊樂園。他還從來沒有在西洋遊樂園中玩過。徐蕊對他有點自豪的說著:”怎麼樣,還不錯吧,我把這些大型玩具全部搬到家裏來了。我們現在進去玩好不好?”她真的是很喜歡玩。韓邦慶看著她甜膩驕傲的樣子,他握緊她的手,”那還等什麼,我們快進去吧。我可不知道它們怎麼玩,你要帶我玩。””好啊,我們先去玩旋轉木馬好不好,我最喜歡玩旋轉木馬了。”說到最喜歡玩的遊戲,她是顯得那麼開心。徐蕊帶他到旋轉木馬上,她要坐在前麵,他讓韓邦慶坐在後麵,在電力機械的催動下,巨大的遊戲玩具開始運轉了。也許即便是玩樂也需要巨大的能量催動的,尤其是那些非常好玩的遊戲。當然,這是在西洋;而在大清,最好玩的也不過就是隻需要人推的秋千,大清體弱貧賤的子民很容易滿足,對於他們來說,那脫離地麵的輕輕一蕩也就令他們心飛馳蕩,非常的快意滿足了。韓邦慶看著坐在前麵自己永遠也追趕不上的徐蕊,他笑了,有意思的遊戲。他把棉花糖舉起來,放進綿柔的陽光裏,輕浮的楊花慢慢飄動在他們之間。前麵的徐蕊則用自己的小手把那些楊花抓在手中,然後放飛,她把甜膩的棉花糖放進嘴裏……他們一個一個的玩著這些西洋遊戲,直到精疲力竭。他們從轉盤中下來。徐蕊用絲帕一點一點沾染著額頭上的汗。”好累啊,我們休息一下吧。””好啊。”他們找了一棵桃花樹,躺在這桃花樹下。徐蕊看著頭上斑斑漂泊的桃花花瓣,看著天上綿軟的白雲,看著這些浮遊穿梭的楊花。她歪著頭對韓邦慶說道:”等這些桃樹上結出水蜜桃之後,你陪我再來玩好不好?””韓邦慶把雙手合十,放在胸前,他身心愜意的閉著眼說道:”好,到時候一定陪你來玩,這些水蜜桃一定很好吃。””那當然,這裏的水蜜桃那可是甜美多汁。”徐蕊想象著粉紅色的水蜜桃結滿枝頭的樣子,那真的好美好美……

雖然離開了柴木希,但韓邦慶在徐蕊這裏是柔軟甜蜜的,他們之間就好像徐蕊口中的水蜜桃,甜美多汁,充滿了童趣樂趣。他想要放那個人自由,想要那個人有更加廣闊的世界,就像他碰到徐蕊一樣,不斷的遇見這些美好甜美的存在,他想讓她過行雲流水,汪洋自恣的生活。可是,他錯了,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不是誰都像他一樣,外表平靜,骨子裏血熱。他以自己的世界觀對待木希,他完全不了解木希,他是自私的。柴木希根本不是一個喜歡多接觸人的女孩,她有自己的世界,她喜歡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然她也不會在木石箱殼中寂靜的待了兩年。她冷,她的血隻有一點點溫度,所以她可以在箱殼中憋悶兩年而沒有變成惡魔。這是她從骨子裏帶出來的。這是她的優點,這優點讓她在這麼長時間風花雪月的日子裏沒有變成三頭身的美女蛇;但這同樣也是她的缺點、弱點。她的那觸覺極為細敏的藝術頭腦,她那從骨髓裏散發的寂靜寒冷。她是藝術般的存在,但同時,又是極為高傲的存在。所以,在韓邦慶離開後她沒有再去派人找他,她不需要,她就像開在枝頭固定的海棠花,她既動不了,也不想,不願動彈。

那沒有他來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了,正如她當時在箱殼中悟到的那樣,喜歡孤獨但又無法沉溺孤獨,討厭交集但又無法脫離交集的可憐的人,這個每個人無法脫離的魔咒正在她身上一遍遍的上演著,抽幹著她的精髓,抽幹著她的甜美多汁。在這抽幹中,她感覺自己的肉身在一點點抽搐幹癟,她疼痛的弓起身子。今天,又是一個溫綿霖雨的日子,她躲在房間的角落裏,坐在涼溫的地板上一遍遍的看著韓邦慶離開時寫的信,桌子上,則是那個久違的人送來的咖啡豆,他還記得自己喜歡喝咖啡。他為什麼要用咖啡來糾纏但同時又說要放她自由。她看著韓邦慶的筆字,她蜷起身,把頭埋在膝蓋上。韓邦慶低賤的領悟力,他的領悟力是無法同柴木希相比的,正像他想的那樣,柴木希是精靈,是上天的使者。她是一腔百竅的。韓邦慶所謂的自由她早已領教過,那躺在木石箱殼內一朝一刻熬煎的日子,那不過是屬於肉身子的自由。很顯然,韓邦慶是那麼淺薄。但她沒有怪他,她還是想著那個人,她的智慧和百竅之心告訴他,他會回來的,這不可避免的糾纏交集是早晚要發生的。可她的存在畢竟是寄托於肉身的,這肉身不斷的發散信號,分泌液體告訴她疼。生疼的肉身,腦仁。她靜靜的埋頭抱膝坐著,陪伴這精靈的隻有綿綿的雨聲。

林鈺亭來了,自從柴木希看過他表演的戲過後,他幾乎天天來,尤其是他看到韓邦慶離開以後。在這裏,即使是陪她悶坐著他也願意。多少次他趴在桌子上看著弓著身子躺在床上的木希。她也沒有討厭他,也沒有趕他走。這對於他的久違的感覺。有時候,她看著躺在床上的柴木希默默流淚,他什麼也沒有說,也不需要說,他懂,這種感覺他全都懂,從孩子的時候就懂。他隻是走過去,用絲帕默默拭去這淚。經過那場狩獵,他更不想再在名利場上有什麼橫衝直撞。有時候他覺得他們這兩兄弟的命運是天注定的,一個像父親,一個像母親。母親的血液脾性已經全部融入到他的血液裏。所以今天,在輕鬆處理完那些錢莊事務後他來到柴木希這裏,看著她,陪著她。隻要她不趕他走,他就一直賴在這裏。他輕輕的走上胡梯,進入柴木希的房間,在這裏,那存在於他本身的乖戾之氣全部湮滅。現在,他已經對這裏完全熟悉了。今天,他折了幾枝海棠,他像例行公事一樣把昨天花觚中的桃花換上海棠。他整理修剪好這海棠。柴木希仍是在角落裏默默的坐著,一動也不動。她知道誰來了,她不是很喜歡但也絕對不討厭這個青年。她知道,他真的是個可憐人。如果說自己是被一點點抽幹的話,那麼這個青年,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被抽的一幹二淨了。她說過,要幫助他,她說過的話就一定要做到。

她靜靜地坐著,這粉紅色的海棠又給這屋中添了一些姝色,可她沒有看。林鈺亭整理好這海棠,他看到桌上似曾相識的咖啡豆,他走到木希身邊,在她身邊默默的坐下,他把帶來的八音盒打開。一點一點的,輕柔打動人心的音樂在這個房間裏響起。屬於金石的聲音,這仿佛成了西洋人的專利。而東方,把這最打動人心的金石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丟棄了,隻剩下木頭,絲線。柴木希聽著八音盒裏的音樂。在她心裏,八音盒是世界上最靈動怪異的音樂。它是屬於孩子的音樂,也是來自童稚世界的音樂,它很弱小,也沒有那麼複雜,可它就像孩子一樣,它是大人們永遠無法理解弄懂的存在。更準確的說,它就像貓音。柴木希靜靜的聽著它的‘嗚咽‘,她的口中接受了來自林鈺亭手中的甜品—一塊鬆露巧克力。柴木希品囁著它。當它上麵薄薄一層苦澀的可可被化去後,她的舌上隻剩下裏麵來自黑巧克力的巨大甘甜。果然還是器官和肉體最不會騙人,說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它們是最真實的存在;可同時,它們也是最不受人控製的存在,人,根本拿肉體毫無辦法,肉體說哪樣人就跟著哪樣,隻有這樣,肉體才舒服,人才能跟著愜意。無比高貴肮髒的肉體,甜美潤滑的肉體,被肉體反控欲罷不能的人體。她好想笑,可寄托在肉體上的心靈告訴她她一點也不想笑。因為一塊甜品,她竟要受著這樣的折磨。她終於抬頭,她看著抱膝坐在身邊和她一樣品著甜品的林鈺亭。”你為什麼要把甜帶來,讓身心上滿是甜。”林鈺亭用小貓般的眼神看著她,”我知道,我都知道,舌尖上,器官上滿是甜,身心上卻全都是苦。可你知道嗎,我就是這麼過來的,我也最喜歡這種感覺。我最喜歡甜品,如果沒有甜品,我可能早就死了。最起碼,我們的器官是甜的,時間久了說不定心也就變甜了。是不是。”他又拿了一塊放到柴木希的手裏,”再吃一塊吧,明天我給你帶不同的。”柴木希看著手中的灰黑方塊固體,正像他說的一樣,她把這甜品放進口中,味蕾器官再一次被甜包裹了,可那裏卻是苦的,好奇怪的感覺,最甜美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