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女聲冷笑了一下:“我看是您偏愛發些奇談怪論而已。這曲子是‘破傳統’的,可謂證據確鑿。隨便舉幾個例子,曲式上,德彪西打破了常規定式,沒有整段的重複和對主題的反複湧現;曲調上,沒有大、小調之分,大量運用全音階,這些都是完全背離‘古典派’的。”
洪亮的聲音立刻打斷道:“這隻是形式,完全是換湯不換藥。不可否認,當時的德彪西試圖走出‘古典派’,但這曲子充其量隻是個向‘印象派’走的過度產品,從鑒賞的角度而言,欣賞‘古典派’交響樂的程序完全可以適用於這支曲子。”
那女子還是冷笑:“真是‘古典派’,連音樂欣賞也要稿‘程序’。知道莫拉梅是何許人嗎?”
“著名印象派詩人,長詩《牧神午後》的作者,這首樂曲正是為該詩所配。”
“既然你承認莫拉梅是著名印象派詩人,而這曲子是為印象派長詩所配,更何況莫拉梅聽罷後說,此曲之妙,與原詩可謂天作之合,不是印象派又是什麼?”
那洪亮的聲音忽然發出一陣大笑:“著啊,一板一眼地配詩歌而做的曲子,且做到了準確反映原詩意象,這哪裏是‘印象派’或‘象征主義’,分明是實話實說,中規中矩的‘古典派’作曲法。”
我聽得入神,覺得兩人說的都不無道理,一旁劉存熾和江宓卻微笑著搖頭。一男一女走了進來,那男的身材高大,大概四十五歲左右,留著一部修剪齊整的連鬢胡須。女的三十餘歲,長發精心地燙過,極具風韻。劉存熾說:“你們兩個,一見麵就抬杠,其實欣賞古典音樂,用心而不是用腦,想得太多,反而束縛了自己的想象力和感受力。”
兩個人略顯歉疚地笑了笑,幾乎同聲說:“劉老說得有理,我們就是有這臭毛病,誰也不服誰。”江宓也笑著說:“要不是你們有這個愛抬杠的臭毛病,我看哪,早就該走到一起了。”兩人更尷尬了,一起飛紅了臉。
這新來的兩人我從未在學校裏見過,又忍不住看了那女的兩眼,隻見她麵容姣好,顯然保養得很精細,尤其那長發,讓我驚歎不已:要知道最近無論是在校園裏還是在校園外的街頭巷尾,隨時可見紅衛兵或者小痞子,拿著剪刀,專門剪時髦的長發和衣飾。她是怎麼能幸免的呢?黑夜出行到解剖樓或許是個訣竅。
江宓指著我說:“給你們介紹介紹,這是醫學係的一位高材生小蕭,目前在一附院實習,也是個古典音樂愛好者。”他又指著那一男一女說:“這位是淩蘅素博士,算是本校衛生係婦幼衛生專業的先驅;這位是二附院外科的第一把刀,駱永楓。”
兩人和善地向我點頭示意,淩蘅素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莫非二老打算……”又看了我一眼,沒有將話說完。
劉存熾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事關重大,我們兩個隻怕做不了主,還是要大家商量著來。”
我雖然很想留下來一起探討古典音樂鑒賞,但見他們神神秘秘的,頓時沒了興趣,就說:“天不早了,你們諸位既然有聚會,我就告辭了,這唱機如果你們需要,就用吧,明天我到江大夫那裏去取,隻是這解剖樓裏有些古怪名堂……,也許算是鬧鬼吧,會搶唱機,你們人多,可能會好些。”
江宓忙說:“小蕭,先別急著走,我這個反動學術權威,現在是戴著帽子、掛著牌子,在原崗位上接受改造,夾著尾巴做人,哪裏敢把這個唱機帶到我那放射科去。我們這個聚會也就是一些趣味相投的人在一起欣賞古典音樂,如果你也有興趣,歡迎你參加。更準確說,我們缺了你不行,因為我們這些人的唱機和唱片都被沒收了,所幸你們學生尚未受到波及,今後,我們怕是要靠你來提供精神食糧。”
我明白了些:“這麼說來,你們是定期聚會的?”
江宓點頭說:“這事說來話長,我們曾經是定期聚會,但這兩年風雲變幻地厲害,就沒有什麼規律了。”
我還有許多問題,比如他們是不是總在這裏聚會?是否也曾有過我昨晚那樣的遭遇等等,但這時腳步聲響起,陸續又有二三十人有說有笑地走進來。這些人都是知識分子模樣,年齡在三十多至六七十歲,男女都有,彼此似乎都很熟稔,其中有幾個我似乎在學校裏也見過。
劉存熾忽然咳嗽了一聲,朗聲說:“大家差不多都到齊了,開始吧。想想離上次聚會已經有……兩個月了吧,這兩個月,外麵……學校內外的環境都是每況愈下,說實在話,有時候,覺得根本不該有心情聽什麼音樂,甚至任何的娛樂。但有時候又想,越是在這等艱難時世,越應該學會尋求解脫,在音樂中忘了遠憂近慮,對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
眾人都點頭稱是。
江宓接了話說:“我們今天正巧發現,這位蕭同學雖然年紀輕輕,卻是位相當資深的古典音樂愛好者。何況近來,我們手頭的唱片多已流失,小蕭卻還有一些收藏,既然有同好,我們琢磨著,想歡迎小蕭入社,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看得出,眾人臉上都有些遲疑,淩蘅素說:“又是一個學生?上回收一個學生入社,不過是在數月前,結果如何,二位難道這麼快就忘了?”
我才不在乎他們是否歡迎我,冷冷說:“我真不知道諸位在說什麼,入什麼社?我這個人最不愛受約束,能沒有組織最好,逍遙自在。”
江宓忙說:“小蕭,原諒我事先沒有向你解釋清楚。以下我說的這些,請你不要再向第二個人說起:我們這些人在一起欣賞古典音樂,成立了一個小社團,叫‘月光社’。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因為最初建社的幾位元老,在一起欣賞比較不同版本的貝多芬《月光》,比如施奈貝爾、巴克豪斯、霍洛維茲的演奏版本,後來又比較不同作曲家的《月光》,包括老貝、德彪西和福萊的,於是就以‘月光’為名,結了社團。這還是很早……1952年的事。
“本來,‘月光社’是個公開的文藝活動團體,不料1956年後開始反右,社裏的許多成員因為資產階級情調重,‘順理成章’地被打成了右派,本社也被定性為‘右派組織’,取消活動。但我們這些人心裏不以為然:大家在一起聽聽音樂,就算右傾了嗎?於是,我們也順理成章地轉入了‘地下活動’。這一來,一旦風聲露出,反而引起了校方的注意,專門給我們立了案,疑為反革命或特務組織。而我們的活動也更隱秘,盡量不再接收新成員,各成員對自己‘月光社’的身份守口如瓶,集會也減少次數,精選隱蔽的地點,而且每次集會隻召集三分之一的社員,以防哪一次被當場查獲,全軍覆沒。於是,校方逐漸對本社斷了消息來源,失去了把握。
“從去年開始*以來,‘月光社’又成為革委會虛擬的‘攻堅對象’,因為‘月光社’隻剩下了一個虛名,誰也不知道還有哪些人是成員,沒有任何集會活動的蛛絲馬跡。
“去年九月份的時候,我們正在這裏集會,一個清秀的男青年,手裏捧著一疊唱片,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他請我們原諒他的魯莽,自我介紹說叫柳星,酷愛古典音樂,但因為家裏窮,雖然能買到些二手的唱片,卻無論如何買不到唱機。有一晚經過解剖樓,他隱隱聽見裏麵傳來樂聲,偷偷進來,看見是一群人在集會賞樂,便興衝衝地去捧了唱片來,誰知他再來時,樓裏就沒了人。之後一段日子裏,他執著不懈,天天到解剖樓來等,那晚終於又撞見了我們,並懇請加入本社。
“我們見他說得一片赤誠,便同意他加入,並警告他本社‘地下’的性質。他發誓一切保密,便參加了幾次聚會,幾乎認識了社裏所有同人。
“十一月下旬,本社的絕大多數成員忽然都被隔離審查,查的就是‘月光社’的問題。我們當然矢口否認,但調查組都是有備而來,將我們兩個月的聚會情況一一列出,並讓我們出示不在場的旁證,這下為難了大多數成員。審訊過程中,調查組向我們出示了第一手的人證對質,你想必猜得出,那人正是柳星。”
我淡淡地說:“既然有這麼可怕的先例,我看你們還是不要收我做成員吧,以免再為人所害。”
劉存熾說:“除非你沒有興趣,我們決不懷疑你的意圖。其實,那柳星年紀不大,但對古典音樂還是頗有見識的,我真是想不明白,同為愛樂之人,何必相煎太急?大概是利欲熏心……可是揭發出我們這些老古董,又有何利可圖呢?也許是革命的表現。”他未等我表態,又自顧自地發起感慨,可見那柳星對他們的打擊之重。
駱永楓開口道:“這您難道還不懂嗎?那小子未必覺得自己做了什麼昧良心的事呢!他做了回地下黨,深入敵後,揭了我們這個特務組織的老底,將我們這些特務組織成員一網打盡,會覺得很光榮呢!”
劉存熾說:“這些天我總想在學校裏遇見這小子,好好問他幾句話,但他好像消失了一般,我到醫學係去打聽,似乎沒人聽說過有這麼一位。”
我說:“我好像也從來沒有在係裏聽說過這樣一個人,說不定他那個學生身份也是假的呢。可能根本就是位公安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