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知音稀(3 / 3)

“那麼,這入社的事……”江宓望著我,眼裏帶著鼓勵和期盼。

我當然願意有這麼一群誌趣相同的長者為伴,共賞佳樂,就欣然應允。淩蘅素囑咐說:“此事你可千萬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最貼心的朋友,甚至女朋友和家人。事關你的安危和前程,千萬馬虎不得。”

這個日記本隱藏之地隻有我知道,即便我將這段事記錄下來,也絕不會有人知曉。

1967年2月5日,陰

這幾天,我度過了近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因為我唱片的收藏頗豐,社裏連著舉辦了三次活動,都是在午夜過後的解剖樓裏。我問他們為什麼不改個地點,這裏不是被揭發了嗎?江宓說,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正是最安全之處。真是大有道理。

每天上班的時候,我在醫院裏遇見江宓,都裝作不甚熟絡,不多談工作以外的事情,以免引起猜疑。春節在即,全市的武鬥似乎並未降溫。今天,急診裏來了個武鬥中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工人,肋骨斷了六根,懷疑肺已受了損傷。拿到X光片,我四處找江宓,因為我隻信得過他的讀片判斷。不料江宓仿佛消失了。我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果然,放射科的小馬告訴我,江宓因為牽扯入前一陣“月光社”反革命大案,審查結果認定有罪,被區公安分局逮捕歸案了。

兩個小時前,我又去了一次解剖樓,沒有任何集會的跡象。很奇怪,一樣共同的嗜好能如此深刻地築就友誼,不過結識了數日,整晚我都在為江宓擔心。同時,我也在為“月光社”的同人擔心,江宓被捕,別人能幸免嗎?忽然覺得同樣是短短數日,自己已經對“月光社”有了深深的眷戀,不單單是因為在那裏能尋到知音,更多是因為長期以來對自由的渴盼,在“月光社”裏得到了釋放。

1967年2月8日,多雲

最近,寫日記的心情蕩然無存。

幾天來一直沒有在醫院見到江宓的身影,我仍舊夜夜去解剖樓裏查看,也再沒遇到過一個人。

不過今晚,也許大年三十真的有喜慶之處,我終於在老地方見到了江宓和劉存熾。

兩人看上去都很憔悴,江宓的臉上有幾處明顯的毆傷痕跡,劉存熾則一瘸一拐,顯然也受了不少委屈。我難過地問:“劉老,原來您也被捕了?”

劉存熾笑笑說:“一點皮肉之苦,算不得什麼。”

說話間,淩蘅素、駱永楓等人也陸續到了。我心裏感慨,這些人似乎和我一樣,沒有所謂的“家庭”,大年三十,還跟遊魂似的。我忙著布置上唱機,江宓伸手攔阻說:“小蕭,今天就算了,最近風聲緊,還是小心點吧。現在唯一安全的就是你一個,一定要保持下去。我們兩個隻是來和大家見一麵,報個平安。”

淩蘅素等人的臉上都帶了淒惻,我忽然覺得有些不解,問道:“劉老,江大夫,你們今後是不是沒有麻煩了?他們是不是放過你們了?”

江宓帶了一絲苦笑說:“不錯,是再也沒有麻煩了。”頓了頓,又用慈愛的目光看著我說:“小蕭,今後盡量不要去放射科找我,即便去了,見不到我,也不要問,以免給自己添麻煩。”

我點頭稱是。

奇怪的是,照理說江、劉二人的返回,該讓我踏實才是,可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隻好爬起來,寫了這點日記。

1967年2月15日,晴

我因為無家可歸,春節這些天,大多時間是在醫院裏度過。每晚,我還是會到解剖樓裏去看一看,希望能碰到“月光社”的親人們。但一無所獲。原來眾人還是比我更幸福,至少有家的溫馨。而我因此格外思念依依,還有勁鬆,我的好朋友,你在哪裏?

今夜格外冷。午夜過後,我還是睡不著,下了宿舍樓,抱著僥幸心理再次進了解剖樓,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隻見“月光社”的所有成員幾乎都到場了,雖然由於我的缺席而沒有任何音樂飄香,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蘊藏不住笑意。莫非崢嶸歲月裏的春節一樣給人帶來美好的心情?

我大惑不解,問身邊一名化學係的講師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向前一指:“看他們兩個就知道了。”

不遠處,眾人簇擁著淩蘅素和駱永楓。駱永楓身著藏青色西裝,腰板筆挺,更顯得氣宇軒昂,一副絡腮髭須經過了更精心的修剪;淩蘅素則是一身猩紅的毛料旗袍,施了脂粉,長發依舊披著。兩人的臉上漾著幸福和喜悅之色,光彩照人,不由令我感歎:他們倆雖然年紀都不小了,但這樣的氣質,還是堪稱一對璧人。

原來兩人在今晚結婚。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算長,但在此之前我已經聽說,兩人彼此傾心愛慕已久,隻是都心高氣傲,不肯先開口向對方直抒心意,加之兩人都好強,一心撲在事業上,所以遲遲沒有結為百年之好,今天終於走到一起,也算是水到渠成,打心裏為他們高興。

難免這時想到了依依,怎麼能讓她擺脫“鐵托”的糾纏呢?

我向他們道了賀,興衝衝地跑回宿舍,取了幾張約翰斯特勞斯的圓舞曲唱片,在這喜慶的夜晚,正是需要這樣熱鬧歡快又浪漫的音樂。

趕回解剖樓時,眾人正在向新郎新娘獻上禮物。大多數的禮物屬於禮輕意重,以書籍、繪畫和雕塑為主。忽然,人群發出了驚愕的“呀”聲,一陣“吱扭”“吱扭”地車輪響處,一個年過古稀的老者用實驗室的推車推出了一個碩大的長條玻璃櫃。眾人閃開了一條道,玻璃櫃展現在眾人眼前。我還算識貨的,再仔細看就認出,哪裏是玻璃櫃,分明是個水晶櫃,讓人瞠目的是水晶櫃裏居然有一個近乎完美的人體標本!

那標本似乎全由真人的部件製成,肌肉、骨骼、神經、血管都層次分明地擺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可謂巧奪天工。但是要說這標本其實是具屍體也不過分,那水晶櫃也更像一個水晶棺材,是誰在婚禮上送這麼個不甚喜慶的禮物?

推車的是本校解剖教研室的廖豫昌教授,以前我們的解剖課就是他主講的。他朗聲說:“這裏大多數的同仁都知道,這是我花了十五年心血製作的人體標本,寶劍贈名士,駱大夫曾幫我審過56年版的部編解剖學教材,解剖學上的造詣可謂登峰造極,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的就成了本市數一數二的外科高手。這標本還有待完善處,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機會送給二位了。”

駱永楓顯然大受感動,連聲說:“這樣的厚禮,受之有愧。”手撫著那水晶櫃,看了良久,又舉目環視眾人,兩行淚水竟流了下來,哽咽著說:“駱某人生性桀驁不馴,自視甚高,處世難免常常碰壁,尤其這些年,嚐了不少苦頭,但隻有在‘月光社’,才感受到了家庭般的溫暖。今日能和蘅素攜手,也是在諸位的撮合之下,是我難得的福分。”

淩蘅素也用手絹抹著眼淚,卻還沒忘了和新郎抬一下杠:“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在這裏領了頭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我見狀心頭一動,悄悄設好了唱機。

《春之圓舞曲》響起,社友們一致要求新郎新娘共舞。兩人破涕為笑,落落大方地答應了,在音樂聲中旋轉起來。

我對跳舞一技毫無心得,但大致也懂得看,兩人這麼一舞,讓我大開眼界。他們是我見過最好的交誼舞搭檔,駱永楓的步法如驚鴻淩波,快得令人眩目,淩蘅素的那身旗袍本非跳舞的最佳選擇,但因為駱永楓的高妙步法,她整個人似乎在空中飄舞一般,身姿婀娜,如登仙素娥,曼妙無雙。

我被這歡樂的氣氛渲染,忘了一切莫名的憂愁,使勁地鼓掌,大聲地叫好。

而就在此時,我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在我張嘴叫好的時候,因為解剖樓裏煞是寒冷,大口大口的白氣從我嘴裏冒出。可是,當我環顧四周,再沒有另外一個人的嘴裏是冒著寒氣的。

一種恐懼感在我心底陡然升了起來,和身遭的明快的音樂舞蹈格格不入。

在這樣寒冷的空氣裏,一個血肉之軀張嘴呼吸或說話時,一定會有白氣升起。

這是這些天來我第一次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這個“月光社”裏都是什麼人?是不是和那天晚上我所受到的捉弄有關?

再仔細觀察身邊社友,和平常人沒有什麼區別。我前方兩尺遠處站著生理教研室的教授焦智庸,我試探著伸出手,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兩下、三下,手拍得越來越重,幾乎能把人拍痛,但他渾然不覺,一直沒有回頭。

我的心狂馬般亂跳起來,呼吸似乎也難暢通,大概是平生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懼。

但我將這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努力抑製住了,無論身周的是人是鬼,這歡樂喜悅的氣氛是真實的,也是這麼多天來唯一的一次,我希望這份喜悅延續到永遠,不忍衝斷。於是我悄悄地退出了解剖樓。掩上樓門後,仍能隱隱聽見音樂聲,音樂也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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