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67年2月16日,多雲
上午在內科病房,借著取X光片的機會去了一次放射科。雖然江宓曾反複叮囑過我不要特意問起他,我還是找了個借口:“內3病房54號床病人的片子讀好了嗎?李醫生說要江宓親自寫結果。”
放射科的一位年輕醫生冷笑一聲說:“你們李醫生到底在哪家醫院救死扶傷?像是剛從蘇聯回來似的。江宓被抓起來好多天了,前幾天聽說他在法院裏忽然發了瘋,帶著手銬跳了樓。現在估計屍體都已經在你們學校的解剖實驗室裏了──他早就寫過遺囑,死後屍體要捐獻給學校做教學用的。”
雖然有了預感,但親耳聽說,我還是心神不寧了許久。
中午我又開小差去了藥學係的辦公樓,稍一打聽就知道,劉存熾已在數日前跳樓身亡。
下班回到宿舍後,我一頭躺倒在床上,盯著發黃的天花板發呆,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連晚飯也沒有吃。想著過去這些天裏發生的一切,原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小片桃源樂土,誰知同行者竟非吾類。
我的世界觀也在動搖:難道這世上真有鬼魅出沒?
午夜後,我不知不覺地又來到了解剖樓。
推開樓門,一片無盡的黑暗和淒清,無法讓人相信就在前夜,這裏曾是歡聲笑語,歌舞達旦。我曾和一群鬼魂狂歡,一想到此,我就毛骨悚然。
“你既然已知道了一切,為什麼還回來?”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似是來自很遠處,又像近在耳邊。
我又驚又怖,竟說不出話來。走廊裏的燈忽然亮了,但光線暗淡,兩個人影似是從地麵“浮”了出來,一瘸一拐地向我緩緩走來,我逐漸看清,正是江宓和劉存熾。
“你們初次向我介紹‘月光社’的時候,還在人間,但為什麼……”
“不錯,我們當時還活著,雖然活著已經不算很有味道,但還活著。當時看到你,其實我們看到的是希望。但後來被捕,經過幾次審問,尤其是兩次市裏的公審後,希望就逐漸從眼前消失了。”劉存熾哀聲說。
我想象著公審時兩人所受的折磨和羞辱,淚水又流了下來:“可是,不是說自殺是懦夫的行為嗎?苟延殘喘不是東山再起的前奏嗎?”
“我們這些人都太清高,把尊嚴看得比性命重,讓古典音樂鞏固了一身傲骨,其實是讓藝術的浪漫織成了完美的虛幻,結果是一種無可救藥的脆弱,和現實不容,便棄現實而去,希望你接受我們的教訓,不要再做傻事。”
“我當然不會學你們,我還要生活,我有戀人,有好朋友,還有‘月光社’那些沒有走上絕路的同誌,我還會有美好的生活,他們還會有美好的生活,美滿的婚姻,幸福的家庭。”我感覺自己說話時有些變調,是心虛還是恐懼?
一絲陰陰的冷笑忽然在耳後傳來。
我的心一抽,忙轉過頭,“啊”地叫出聲來:隻見一對身材高挑的男女並肩站著,男的一身藏青西裝,女的一襲絲絨旗袍,看裝束正是昨晚成婚的淩蘅素和駱永楓,但他們的臉,天哪,他們的臉是破碎的,全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樣,毫無規則的碎裂肌膚外,掛著暗紅的血痕,森森白骨已隱約可見。
“原來你們早已……”
江宓歎了口氣說:“小蕭,不瞞你說,介紹你入‘月光社’的時候,劉老和我是本社僅存的活人。淩博士和駱大夫是最先被那個柳星指認出的,受了許多荼毒,但咬緊牙關,並沒有把我們兩個供出來。還是那柳星繼續在‘月光社’臥底,終於把我們也認出來了。那幾天我們逍遙於此,和你結識,不過是審查和逮捕的一個間歇。那晚搶你唱機的,也是社裏的同仁,恨那柳星,以為你和他是同路人,才捉弄於你。誰知如今,你成了我社唯一尚在人世的成員。”
我看看江宓,又看看淩、駱兩人:“可是,兩位昨晚剛結成了同心。”
淩、駱兩人互視不語,劉存熾又長歎一聲說:“兩位多年在社裏,早有默契,已於去年訂婚,婚期在今年春節,不料出此橫禍,都被定性為特務,不是判死刑,就是要無期徒刑,總之不可能在一起。兩人都是心高氣傲的,彼此又情重,不願經此生離死別,既然在天不能為比翼之鳥,便做地下的連理之枝。於是,選擇了……我們生前都向學校申請過,死後捐獻遺體給解剖實驗室,也正是如此,絕大多數社裏同仁能重聚在這裏。對他們兩人而言,有情人終成眷屬,也算不幸中之一幸。”
如此奇談,卻打動了我,淚水流了滿麵。
江宓又說:“小蕭,現在看來,你的性格裏也有相當脆弱的部分,要記住,千萬不要走上我們的舊路,艱險都是暫時的,光明會是永遠的。在心中永遠保持一份光明,才有勇氣克服艱難處境。”
我點點頭。我當然不會輕生,即便是為了依依,為了勁鬆,我也會堅強地活下去。
忽然間,我又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人,本以為“月光社”是上帝的恩賜,讓我的心靈找到了一個避風港,還有什麼比和一群情趣高雅的長者相處更愉快的事呢?但現在知道了真相,難道今後一直要和一群鬼魂廝混在一起?
1967年3月8日,晴
今天是個快樂的日子。三八婦女節,依依有半天假,專門坐了兩個小時的汽車來和我見麵。前一段日子裏,我去她所在的前衛線醫院看過她兩次,她果然被“鐵托”安排在同一個實習組裏,她為了打消我的妒意,調皮地說她身邊總藏著一把剪刀,隨時準備和“鐵托”的不軌行為拚命。不過“鐵托”至今都不敢邀她吃一頓飯,還處於“遠觀”的階段。
我們兩個卿卿我我了一下午,如膠似漆地,難舍難離。剛吃過晚飯,卻在食堂門口遇見了“鐵托”和他手下那幫造反派的小嘍羅。“鐵托”見到我和依依纏mian地形狀,臉色鐵青,惡狠狠地說:“你們兩個像紅衛兵的樣子嗎?這樣萎靡不振,能將無產階級*的勝仗打贏嗎?”
我嘀咕了一句:“瞧你那雞毛當令箭的德行。”
“鐵托”唯恐找不到茬兒,立刻大吼道:“對革命同誌的意見可以正大光明地說出來!不要扭扭捏捏,吞吞吐吐!”
依依也動了氣,但顯然不希望我們這樣吵下去,說道:“‘鐵托’同誌,你們怎麼也跑回學校來了?不是說好,我們這個實習組的女生放假,你們男生頂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