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托”一雙白眼球多、黑眼珠少的大環眼轉了轉,溫聲說:“依依,是這樣的,我來,是接你回去,要知道你們女生的確是有半天假,但嚴格意義上說,這半天假到午夜就結束了,而你正好排在明天零點起的急診實習,深更半夜,那麼遠的路回去,我怎麼會放心?”
依依被“鐵托”的無恥驚呆了:“可是,你們說好的,為我們頂班……”
“鐵托”冷笑說:“我是不是說得還不夠明白?頂班頂的是今天的班,明天的班要照上,依依同學,跟我回去吧。”
我終於忍無可忍:“‘鐵托’,依依這個名字,可是你叫得的?你小子打什麼壞心眼兒,路人皆知,求求你了,你裝得蒜氣衝天,都快把路人臭暈過去了。”
這幾個月來,“鐵托”逐漸成為本校造反派的領軍人物之一,大概從沒有人和他叫過板,這時臉變得鐵青,大步走上前,向我當胸一拳。我料到他會老羞成怒,早有防備,身子稍稍一側,“鐵托”這一拳就走空了,但忽然覺得後心被重重一擊,痛徹心肺,知道是“鐵托”的小兄弟在偷施暗算。耳中聽到依依“啊呀”叫了一聲,為我擔著心。我轉過身,隻見兩個“鐵托”的部下一左一右向我撲來,出手很快,同時感覺身後“鐵托”也沒閑著,暗下黑手。我心裏一沉:這下虧吃大了。
忽聽兩聲“媽的”咒罵,那兩個“鐵托”部下已癱倒在地,我就勢向前一矮身,“鐵托”的再次出拳又沒了著落,我伸右腿一掃,他登時趴倒在地。
原來有人及時出手援救。我抬眼一看,正是勁鬆!
勁鬆從小在大院裏和人打群架,隨體院的一個老師很執著地練過一陣拳腳。“鐵托”得勢後,一直想拉攏他,他一直敷衍著,多半是因為我的緣故,今天出手,算是從此成了“鐵托”的眼中釘。
另幾個“鐵托”部下吆喝一聲,向我們衝了上來。勁鬆一拽我:“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撤吧。”我知道他說得有理,拉著依依,三個人飛跑起來。
依依跑不快,那些人不久就能追上,我情急智生,一指前麵的一幢小洋樓:“咱們躲那裏去。”那正是解剖樓。
勁鬆略一遲疑,又說了聲好,三人奔進解剖樓,鎖上樓門,又立刻從教室裏拖出一張陳列解剖標本用的鐵台,將樓門堵上。
我問勁鬆怎麼來得那麼巧,不是去西南串聯了嗎?勁鬆說他已走了不少地方,播了不少革命的火種,該回根據地了。他回校後就四處找我,聽說我和依依在一起,就尋到食堂來。
依依忽然冷笑一聲說:“你是不是在跟蹤我們?”
勁鬆也冷笑一聲說:“我不和你們小姑娘一般見識,算你白問了。”
我知道依依和勁鬆的關係一直莫名其妙地緊張,正想說幾句調解的話,一陣“砰砰”之聲大作,“鐵托”等人蠻勁十足,幾下就將門鎖撞壞了,那鐵台也被撞開了不少。
勁鬆和我努力抵著鐵台,不讓“鐵托”他們進門,但外麵人多勢大,我們漸漸支撐不住。終於,鐵台猛地被推到一邊,勁鬆和我摔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樓門洞開。
“鐵托”得意地獰笑一聲,幾乎是橫著走了進來。我們爬起身,一起往走廊的盡頭跑。一個小嘍羅在身後叫道:“你們三位腦子是不是不管用,緊往裏跑,又能跑到哪裏去?”又有個嘍羅索性說:“‘鐵托’大帥,這裏四下無人,倒安靜,把這兩個小子當反革命鎮壓一下也沒人知道,幹脆來個快刀斬亂麻。我聽說工學院和機電學院那幫人都這樣做,除掉不少反革命分子呢。”
我心頭一凜,勁鬆也停下腳步,和我同聲說:“你們敢?”“鐵托”沉吟了一下,看了眼依依說:“倒不必把事情做絕了,本來嗎,今天隻是接依依回去上班,隻要依依隨我們走,這兩個小子嗎,給點教訓上點記號就行了。”
“鐵托”手下應了一聲,六個人一步步逼了過來,我們三個隻能一步步向後退,我心裏有點絕望。
忽然,“鐵托”怪叫了一聲,隻見六個人雖然還在往前走,卻像是走在一個向下的樓梯,又像是踏入了一個吞噬一切的沼澤,越走越往下,轉眼間膝蓋已沒入了地下,原先平坦硬滑的走廊地麵則像是變成了一灘爛泥,扭曲無形。他們臉上露出驚恐之色,大聲詛咒著,汙言穢語不絕,依依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我們也驚詫無比,但看自己腳下,分明還是堅硬的水泥地麵。我稍稍一想,便大致知道一定是“月光社”的社友在助我。這時心裏又有點愧疚:自從知道了他們的真相後,這些天我內心彷徨,一直沒有來這裏,不時冒出和這“月光社”絕交的念頭。
不一刻,“鐵托”等人已下陷到隻露出了半身,他們努力用雙手去扒身邊的地麵,但身邊的地麵也是柔軟無形,他們越是掙紮,反而陷得越深。終於,“鐵托”向我們絕望地伸出了手。
我和勁鬆互相對望了一眼,這幾個人雖然有過極險惡的想法,畢竟還是本係同學,隨波逐流後迷失了方向而已,罪不當誅,但他們會不會做中山之狼?
眼看地麵已在他們胸口,我走上前,向“鐵托”伸出了手。
刹那間,一切恢複如常,“沼澤”消失了,“鐵托”和那幾個“哥們兒”癱在地上,仿佛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了,看著我們的眼光裏,疑惑、驚懼、憤怒,應有盡有。
我彎下腰對他說:“我如果不想救你,你就會一直陷下去。所以請你領一次情,不要再對依依有什麼非分之想了,這要求不過分吧?”
“鐵托”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恐懼中走出,久不作聲,直到我們三個要跨出解剖樓的高門檻時,才聽見他在樓裏的叫聲:“你搞鬼,老子幹革命,不怕你搞鬼!”
事後勁鬆和依依都追問我在解剖樓裏怎麼會得到如此怪異的幫助,我雖然對他們倆有深深的信任,但還是忍住了什麼都沒說。
1967年4月3日,陰轉小雨
幾個開國元勳在二月份向“*”提出了質疑,試圖扭轉乾坤,結果失敗了,被指為“二月逆流”,於是在校園內外,批判“二月逆流”的運動中,腥風血雨反而更厲害了。學校裏,教授和名醫們被打倒得差不多了,造反派們於是將矛頭正式對準了部分有“出身問題”的學生。我就是其中之一。
他們讓我交代我的“出身問題”,我隻能告訴他們我是被生下來的,所以決定不了“出身問題”。他們不知怎麼查出,我父母在國外,就問我他們的下落,為什麼單單我留在國內。他們的問題傾向性明顯極了,就差直接指我為特務。對我父母的事兒,大伯很少向我提起,我恨他們從小棄我,也懶得問起。伯母病故後,大伯因為曾短期供職國民黨政府,又做過買辦,被關入監獄,我的身世更是無從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