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書亮皺了皺眉頭:“怎麼聽上去這麼可怕?好像跟住精神病院也差不太多了。”
歐陽倩嘟囔了一句:“你家才像精神病院呢。”又繼續看了下去。日記前麵的部分,她已在醫院裏聽葉馨講過,雖說當時聽得將信將疑,畢竟還有印象。當她看到1967年5月23日以後的內容,正是葉馨沒來得及讀完的部分,便格外專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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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5月23日
今天,終於迎來了區裏的公審,本校和我一起挨批鬥的還有另外兩個出身有重要問題的學生,還有附近各高校類似的學生,總共十八個人,被批鬥的群眾戲稱為“十八羅漢”,公審會開到一半,其中一個被批鬥的學生就往台下跳,雖然沒死,但頭破血流,腿也摔斷了。
回來時,我的眼鏡碎了,渾身是唾沫,膝蓋因為跪得太久,已腫了起來。
人生所能遭受的羞辱,莫過於此了吧?
這時候,我突然能理解為什麼那麼多“月光社”同仁會不約而同地癡求玉碎。首先,他們大概都太過唯美,沉醉於古典音樂的人是不是有這樣的通病?追求唯美的人,承受挫折或者不公正待遇的能力是不是很差?或者,根本就沒有試著去承受?再聯想起以前學過的那點心理學,這些人無一例外地選擇跳樓做為自殺的方式,會不會是一種集體暗示行為,一種趨同性的追求?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有些害怕了,難道自己也產生了相同的念頭?
不會的,我還很在乎生命,在乎那些愛我的人。我從小就缺少父母的疼愛,所以對任何愛我的人都很珍惜,甚至可以說,我就是為他們活著。
但那樣的人似乎並不多,伯父生死不明,伯母已去世了,依依、勁鬆,還有誰呢?
1967年6月1日
這大概是我寫的最後一篇日記了。
原因之一,明天起,我就要被隔離審查。其實最近我已經被盯得很緊,即便這篇日記,我也是在廁所裏寫的。這個日記本,我一直放在宿舍樓五樓的那一小間衛生用具室裏,那裏有幾個放雜物的破櫃子,堆著許多永遠沒人清理的破爛,從舊招貼畫到破損的馬紮,什麼都有。
原因之二,我感覺調查組似乎鐵了心要查出我和“月光社”的淵源,我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有時我在想:為什麼?是不是學校很久沒有“大案”可抓了?似乎並非如此。找個理由批鬥我?他們不需要任何理由,一句話,我就已經被公審了六次,挨的拳腳和唾沫不可計數。
唯一的解釋,有人想讓我成為正式的罪人,入獄,甚至槍斃。如果有確鑿的證據,我就能很順利地被從曆史上抹去。
我想,我一定是個瘋子,即便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想保留這份日記。如果我是個正常的人,應該在調查一開始,就將這日記燒為灰燼。
但我知道我的意識,是想記錄下這段日子,記錄下“月光社”的清白和掙紮,或許有朝一日得見光明,提醒後人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雖然壓力很大,難得的是,勁鬆還常來看我,和我一起在食堂吃飯,鼓勵我堅強下去。不可否認,他的確是我至今仍保持堅強的動力之一。他對我如此,我沒有必要向他保留任何秘密,於是我將“月光社”的事告訴了他。
另一個知道我是“月光社”僅存者的是依依,但她很久沒有出現了。
我可以理解,因為她自己的出身也不佳,又在“鐵托”的監視之下,任何繼續接近我的行為,都無疑飛蛾撲火。我能感覺她還惦記著我,期待著重逢的那一天。為了這個期待,我會隱忍,即便長期隔離,甚至入獄,我也會像以前的革命烈士那樣,“將牢底坐穿”。
今天是兒童節,從調查組回來的時候,看見學校附屬幼兒園的孩子們在行政樓前的草坪上愉快地玩耍歌唱,無憂無慮,心裏突然酸楚。這些不懂事的孩子,哪裏會想到身遭正發生著巨變。同時又想起,當年和勁鬆兩個人,也都是這樣無憂無慮地玩耍著。
1967年6月15日
我食了言,又拿出了這個日記本。這個日記本在原地放著,顯然沒有被移動過。
食言不是罪,但背叛呢?
昨天,調查組突然告訴我:調查已經結束,我可以走了。
近半個月的隔離審查,每天麵對的,除了調查員,就隻有牆壁。如果我說此刻我還精神健全,那一定是種自我安慰。
我可以走了,但並不代表自由了。調查組的人告訴我,老老實實在宿舍呆著,等著下一步安排。我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調查組的人被我逼問得煩了,終於告訴我說,有人提供了證據,我的確是“月光社”餘黨。怎麼處理我,調查組做不了主,他們自稱還算有人情味兒,放我回去,是讓我收拾收拾,和家人朋友通個氣,做好一去不返的準備。所以回校並不是自由,自然有革命同誌監視著我。他們同時上報市裏,等待處理決定,入獄是至少的,也許會更糟。
我呆呆地站在調查組的辦公室裏,腦中空白一片,不知道該有什麼樣的心情,從表麵看,仿佛我還舍不得這審查了我幾個月的地獄。
失魂落魄地走回宿舍,一路上想了似乎想了很多,但什麼都沒想明白。知道我參加過“月光社”的隻有勁鬆和依依,如果真有人作證,就應該是他們兩人中的一個。我雖然問過調查組誰是證人,他們堅決不說,是要保護革命同誌,但在下次公審時會,會拿證詞一一和我對質。
會不會他們隻是準備誣陷我?
臨出調查組時,聽他們說起了我參加“月光社”活動的幾個細節,都是實情。
這麼說,勁鬆和依依兩個人中,一定有一個供出了我。
剛回到宿舍,勁鬆便聞訊趕到了。他一見我,頓時愣住了,隨即竟然眼圈紅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向如鐵打般的勁鬆這麼難過,或許是我近半個月來不事梳洗,邋遢得像個流浪漢的緣故。但他一開口,我就知道他的難過另有原因。
他已經聽說了我將被定罪的事。
“你既然知道了,為什麼還來找我,不怕以後背個‘通敵’的罪名嗎?”我被他這麼快的到來深深打動。
“這是什麼傻話,我怕過什麼?”勁鬆還是那氣吞河山的樣子,“知道是誰供出你的嗎?聽那些調查組的人說得有板有眼,說是證據確鑿。”
我歎了一聲:“知道這件事的隻有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