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6月11日9:00
“葉馨,你看誰來了。”護士大姐喜笑顏開地招呼葉馨。
“媽媽!小倩!怎麼這麼巧,你們一起來了!”同時看到兩個最親近的人,葉馨歡欣無限。她仔細端詳著母親的臉,風塵仆仆,顯然剛抵江京不久,但滿臉笑意;再看歐陽倩,卻麵色沉靜。
“猜猜是誰叫我來的?”喬盈笑問。葉馨看了眼歐陽倩,歐陽倩搖搖頭:“別看我,阿姨您別賣關子了,告訴小葉子那喜訊吧。”
“小馨,徐主任打電話告訴我,他決定讓你出院了。”
葉馨一愣,漸漸露出大喜過望的神情,眼中卻忽然迸出了淚水,良久說不出話來。歐陽倩靜靜地望著她,知道她不是喜極而泣,這淚水裏不知有多少辛酸,精神上的壓抑、愛情的幻滅,個中滋味,隻有葉馨自己默默承受著。
辦過了出院手續,歐陽倩對母女二人說:“我已經和我父母商量過了,從現在起,暫時讓小葉子在我們家住一段時間。學院已經同意在我們自學為主的前提下,適當安排師資為我們補課,以免留級,我們正好可以一起學習,生活上彼此也可以有個照應。”
喬盈本想接葉馨回江南休息一段時間,聽歐陽倩這麼一說,便征求女兒的意見。葉馨久違課堂,更不願留級,立刻同意歐陽倩的建議,留在江京補習。
三個人一起吃過午飯,到了歐陽倩家中。歐陽倩的父母都在上班,喬盈和女兒又說了陣體己話,便離開歐家,找旅館,順帶買些酬謝歐家的禮物。
喬盈一走,歐陽倩就說:“小葉子,上回聽從你的建議,我又問了我爸媽是否聽說過‘鐵托’這個人,你猜怎麼著,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知道。那鐵托名叫岑鐵忠,當年的確是江醫赫赫有名的造反派,可風光了。我爸在學校的時候經常和他一起打籃球,後來並沒有什麼聯係。他一直很活躍,和許多老同學都有聯係,聽說兩年前離開了醫院,到深圳開了公司,搞醫藥品銷售。我已經央求我媽盡快找到這家夥的電話號碼,我們可以向他詢問些舊事。”
歐陽倩頓了頓,又仔細觀察了一下葉馨的麵色和眼神,正色說:“小葉子,雖然你剛從醫院回來,但我還是立刻要帶你去一個地方,答應我,你一定會堅強。”
葉馨微微詫異,不知歐陽倩又有什麼古怪名堂,也正色說:“放心吧,這段住院的日子,如果說有所收獲的話,就是自我感覺更膽大了,隻怕你都要佩服我了。”說到後來,還是忍不住笑出來。
歐陽倩心裏微微一歎,和葉馨一起出了門。
在解剖樓高高的門檻前,葉馨怔了一怔,抬頭望天,萬裏無雲,自己的心境也很開朗,以前總覺得這解剖實驗室似乎籠罩著一層恐懼,現在陽光普照,會有什麼可怕?但她想到身邊還有如此眾多的難解之謎,心裏還是微微一顫。隻是她知道,隻有勇敢地去探索,才能換來最終身心的安寧,哪怕前麵還有更多未知的恐懼。於是她還是率先跨過門檻,走上台階,推門而入。
兩人徑直走到走廊盡頭,歐陽倩叫了聲:“馮師傅,我們來了!”
拖泥帶水的腳步聲出了那間準備室。馮師傅見到葉馨,臉上顯出不自然來,隻說了句:“你出院了?很好,很好。”不再多說,領著兩人進了準備室對門的那間小屋。葉馨還記得,自己正是在這個小屋裏,看見過那具巧奪天工的人體標本。
小室裏除了牆邊一排壁櫥,空無一物,葉馨正納罕,馮師傅已彎下腰去。地麵上有一個環狀把手,原是伏在地上,不引人注目。馮師傅奮力一拉那把手,“轟轟”響處,地麵開了,竟露出了地下近二十平方米的一個大水槽。刺鼻的藥水氣味迎麵撲來,當馮師傅用一個鐵鉤鉤上一具麵目全非的屍體時,葉馨才明白原來這小屋竟是一間屍庫。
又是一具屍體被鉤了上來,和前一具屍體並排躺在白色的橡膠膜上。馮師傅看了一眼葉馨,用鑰匙打開了一扇壁櫥門,取出了一個信封式文件袋。他又看了一眼葉馨,再看一眼歐陽倩,似乎在猶豫著什麼,歐陽倩輕輕點了點頭,他才從文件袋裏取出了兩個紅色的小本子,又將兩個本子攤開,遞到了葉馨眼前:“這是兩個死者生前的學生證,你看看這兩張照片。”
葉馨看到兩個人像,忽然一陣強烈的暈眩,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其中的一個,眉宇間隨性不羈,正是她多少天來朝夕相伴、又難忘難舍的“謝遜”,而另一個神情冷峻,正是時不時出現在“謝遜”身邊的冷麵小生“厲誌揚”。
學生證上卻署名了:蕭燃,鄭勁鬆。
葉馨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馮師傅說的話在她耳朵裏嗡嗡作響,似乎在為她解說著一個縈繞多日的噩夢。
“這兩具屍體是1967年6月16日清晨送到病理解剖樓,公安局將驗屍的差事交給了本校法醫教研室。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多檢驗的,兩人都是墜樓身亡,現場沒有搏鬥跡象,公安局已經做出結論是自殺。確證是墜樓後,兩具屍體就直接轉到了我們解剖教研室,因為兩人在生前都填過遺體捐獻的誌願表。我們教研室對每個捐獻來的遺體都有登記。但通常,和遺體相關的資料寥寥,頂多是姓名,有些家屬甚至選擇匿名。可是這兩名死者,卻沒有任何親屬來處理喪事,所以我這裏成了他們的最後歸宿,保留了他們的證件,這是多麼淒涼!”
“您為什麼還保留著他們完整的屍體?”葉馨捂著越來越痛的頭,艱難地問道。
“開始我還存著一線希望,今後能有他們的親屬,來看他們最後一眼,何況當年教學不正常,也不亟需這兩具屍體的標本。隻是後來聽說,鄭勁鬆本來就是孤兒,沒有任何親屬;蕭燃也沒有任何直係家長,隻有伯父伯母,一個在服刑,一個兩年前已亡故。後來我終於下定了決心,準備將這兩具屍體處理成解剖標本,卻發生了一件怪事。
“我一直習慣晚上處理標本,但過去,都是在明亮的燈下幹活。那天午夜,我準備切割蕭燃的屍體,正要下刀時,準備室裏的五盞日光燈和一盞超亮的聚光燈同時滅了!與此同時,一曲美妙的音樂響了起來,後來才知道,那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我順著樂聲看去,隻見那間標本處理室的地麵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台電唱機,一張唱片正在緩緩轉動,唱機旁還有一摞唱片。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隻見唱機下壓著一張紙,我取來,在走廊路燈下看清,上麵寫著:‘華發易凋,冰肌易敗,紅顏易老,鐵骨易折,世間唯音樂不朽。有緣人請收下這個永恒的紀念。’
“我不是個膽小的人,否則也不會從事這個職業這麼久,但那晚,我驚得魂飛天外。從此再也不敢處理這兩具屍體,也從此改了習慣,處理標本隻是在黑暗中進行,頂多借一點自然的月光。我更不是個迷信的人,但那晚的事情一出,使我聯想到一個傳說,說是這個解剖實驗室的標本大多來自一個叫‘月光社’的‘特務組織’成員,這些人死得冤屈,所以常鬧鬼,以至於我的師傅臧老自己動手,在樓門口築了一道高高的水泥門檻,明說是防藥液滲漏,其實是用來鎮鬼。後來聽說這個蕭燃,正是‘月光社’的最後一名成員。
“我也因此收下了那個唱機,唱機上刻了個‘蕭’字,我猜應該屬於那個叫蕭燃的學生。聽過那許多唱片後,我從此也成了一名古典音樂愛好者,所以當歐陽同學告訴我‘月光社’的眾多成員其實隻是一群古典音樂欣賞者後,心裏不知是什麼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