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六年,驚蟄,長安。
悠揚的笛聲在古樸曠遠又不失喧囂繁華的長安城中飄蕩。它時而像一個爽朗美麗的女孩,在明淨的禦河前照影,在依依的楊柳中穿梭,在熱鬧的街前瓦肆中笑語,在陽光下閃亮的屋宇上舞蹈。它時而又像一個灑脫不羈的少年,仗著長劍在長安高樓之上臨風揮舞,飲著杜康在秦樓楚館的紅衣翠袖中引吭高歌,騎著駿馬在玄武門前馳騁縱橫。笛音柔時,嬌嬌若深情兒女訴衷腸。笛音剛時,錚錚似血性男兒戰沙場。或柔或剛,都讓著大唐長安生機倍添趣味盎然。曲終音散之時,長安依舊繁華如初熱鬧如初,好像這樣美的笛音不曾出現。
“四哥的笛音越發的出神入化了,相信將來一定會成為首席宮廷樂師的。”
立在高高的望月亭前俯瞰長安的明月風轉過了身,看了看眼前清麗的十六歲女孩慕容龍予。慕容龍予從小體弱多病,雖然正值花季,看著還是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她身上穿著時下長安閨秀們最流行的淡紫色襦裙,梳著高髻,但總給人一種衣不勝體的感覺。她的眉眼算不上多麼美麗但是很清秀,不施粉黛有些蒼白的麵孔很幹淨,尤其是她那一雙不染纖塵清澈天真的眼睛明亮得如太陽一般,照亮了明月風心靈最陰暗的地方。明月風笑了笑,又撫摸著長笛轉過了身。
“我······”龍予的雙頰有些發燙,她看了看左右的一行侍女揮了揮手,侍女行李後紛紛退下。龍予又看了看明月風的隨從無疆,無疆微笑著點了點頭也退了下去。
“我是聽到笛音才出來的,四哥還在生我的氣嗎?”龍予有些戰戰兢兢地看著明月風高大的背影。
“我怎麼會生氣呢?這裏風大,你早些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會。”明月風並未轉身。
“明明就生氣了嗎?”龍予擰著淡淡的秀美嘟著嘴走上前去扯了扯明月風的衣袖道:“剛剛聽四哥的笛音充滿歡快愉悅之情,為什麼現在不理我呢?我又做錯什麼了?”
明月風轉過頭苦著臉道:“你知道我不喜歡商場也不喜歡官場,我以為你很了解我便一直視你為知己。沒想到你竟要我入宮去做首席樂師。我原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為紅顏拋頭顱灑熱血的雄心,哎,沒想到啊,我真的要為我最愛的知音妹妹違心去做首席樂師嗎?不過這也值了,誰讓我家妹妹如此明豔動人傾國傾城呢?哎。”明月風故作歎息垂下了頭。
劍眉森然,目光如炬。這眉眼慕容龍予夢裏夢外見過千萬遍,她知道這一生都不會再遇到這樣讓她魂牽夢繞的眉眼了。此時這眉眼一改往日的不羈散漫,做出一副滑稽憂愁之態,慕容龍予看後不由得笑了,雪白的麵孔上漾出了一對好看的梨花酒窩。
“‘西子嬌容可沉魚,明妃玉顏驚落雁。’我的五妹如此美麗,應該多笑笑才對。”明月風說著理了理龍予被風吹亂的秀發。
龍予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不知為何,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龍予開始對明月風的接觸特別敏感。想想小時候可以在一起玩耍甚至睡在一張床上,現在龍予想想都會臉紅。
見龍予一直低著頭,明月風不解的問:“五妹,你怎麼了?感覺你最近怪怪的。我哪是那樣多愁善感容易生氣的呢?你不要胡思亂想。”
龍予抬起頭問道:“那瀟湘姐姐的事,你也沒有生氣嗎?這幾天都不理我,難道不是因為她?”
明月風定了定認真道:“你還小,一些事情你長大後就會明白了。以後不要再去找她,也不要去瀟湘苑,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這裏風大,快回去吧!春蘭,送小姐回房休息。”
亭外一個穿青色衣衫的侍女應聲而入行禮道:“小姐,是該回去了。”
龍予看了看侍女又看了看明月風道:“我知道四哥無意於官場,我知道四哥喜歡縱馬邊塞泛舟江南,我知道四哥喜歡琴瑟笙簫喜歡弄槍舞劍,我知道四哥喜歡逍遙自在寄情山水浪跡天涯的生活。我都知道,我會一直陪在四哥身邊的,就像兒時一樣。四哥可不可以還像兒時一樣陪伴我。”
“傻丫頭!”明月風笑道:“當然會了。”
“那我可不可以做四哥唯一的紅顏知己?唯一的俞伯牙鍾子期?”龍予殷切的看著明月風。
“嗯!”明月風點了點頭。
龍予開心的笑了,伸出手道:“鍾子期想把玩一下伯牙兄的古琴,晚飯之前還給你好嗎?”
明月風從腰間取下通透的漢白玉笛,遞給她問道:“可以回去了嗎?”
拿到玉笛,龍予高興的點了點頭走出了望月亭。
見五小姐離開,無疆走進了亭中看著明月風微笑不語。
“你想說什麼?”明月風負手而立看向亭外。
“小小姐好像對公子起了愛慕之心!”無疆走上前道。
“是嗎?”明月風淡淡的。
“難道公子沒看出來嗎?從她去見瀟湘小姐開始,這種跡象就已經很明顯了。我聽瀟湘小姐的佩兒說,那天五小姐隻帶了憐雪一人喬裝成男子進了瀟湘苑。在觀賞過瀟湘小姐的歌舞後,便花大價錢包了場。之後竟然讓瀟湘小姐開價,問她多少錢才會離開公子?說實話,我真不相信這是平時文文弱弱的五小姐能做出來的舉動。雖然小姐對瀟湘小姐說‘你們的交往影響了我們家的門風,也耽誤了我四哥的前程。在這樣下去,外人會怎麼看我四哥?父親又會怎麼看我四哥?’這類似的話。但是無疆想:我們沈家若要清理門戶遮蓋家醜,大家長尚在且不說,四位公子也都不是酒囊飯袋,哪裏輪得到一個體弱多病的小小姐來獨當一麵呢?嗬嗬,關己則亂,即使聰明智慧如小小姐也沒有想好恰當的說辭吧?”
明月風聽後一陣沉默,許久道:“我待她真心,隻因她是我妹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無疆聽後略感驚訝道:“這也是公子沒有苛責小姐的原因?”
“是的。”
“小小姐因為年幼無知如冒犯了瀟湘小姐,公子都不為所動。這樣看來,瀟湘小姐在公子心中也並不是那麼重要,至少現在她的地位不能超過小小姐。既然這樣,公子何不放棄放棄瀟湘小姐?”
明月風眼神犀利地看向了無疆問道:“你說什麼?”
無疆忙拱手作揖道:“公子切莫動怒。無疆的命是公子救的,沒有公子,無疆早已饑寒交迫橫死街頭,一直以來無疆都想竭盡全力報答公子於萬一。無疆一切都是在為公子考慮,而且說這些話並非毫無緣由。”
“你想說什麼?讓我娶我的妹妹嗎?”
“有何不可呢?公子為沈家養子,頗得沈氏家長喜愛。公子和小小姐青梅竹馬卻並無血緣關聯,現而今小小姐對公子已生愛慕之心,公子也視小小姐為最親近之人,這不是天作之合嗎?”無疆說著看了看四周,又走上前低聲道:“沈家產業雄厚,雖有三個兒子但都是庶出,小小姐為夫人親生,公子若娶得小小姐,便可成為沈氏的主人。那些曾經折辱公子的無恥之徒,便再無在公子麵前作威作福的可能。”
明月風聽後笑了。
“無疆知道公子渴望自由,可是這樣受製於人寄人籬下的生活真的能自由嗎?”
“寄人籬下?”明月風若有所思的重複道:“對啊,的確是寄人籬下。可是,我已經習慣了。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因為有龍兒。現在,我也不想改變,也是因為龍兒。造物很神奇,它在給予你的同時也會帶走讓你不舍的東西。我對現狀沒有太多渴望,隻是因為我不想失去現在擁有的。”
“若公子真的在乎小小姐,怎麼會無視她的芳心?”無疆仍不罷休。
“此時她還沒有看清,她長大了自會明白,我們之間的兄妹之誼並非男女之情。”明月風說著大步走出望月亭。
沈氏,長安名門之一,世以金銀首飾為業。沈家坐落在長安西郊,有長安最大的私人府邸。沈萬裏和慕容黛夫婦二人住在府邸中心別院泰和園。沈家的四個兒子:沈飛鵬、沈虎臣、沈鶴群、明月風,分別住在府邸的東西南北四個別院中:雲鵬閣、嘯虎林、仙鶴居,空月園。慕容龍予住在離泰和園很近的依山傍水的百花穀。百花穀,顧名思義花開百種美麗非常。它不是天然的山穀,而是集假山、溪流、瀑布於一體的人工山穀。由於巧奪天工的高超技藝,在這百花穀中除了那慕容小姐白色典雅的閨閣能看出些雕琢外,其他的都看不出人工的痕跡。這裏的春天比其他地方來得快來的暖,時值驚蟄,此處早已是百花齊放鳥雀爭鳴了。
“‘西子嬌容可沉魚,明妃玉顏驚落雁。’‘西子嬌容可沉魚,明妃玉顏驚落雁。’······”慕容龍予撫摸著玉笛,癡癡的對著銅鏡默默地念著明月風的兩句詩。
“小姐,小姐。”春蘭在一旁喚了兩聲,慕容龍予一點反應也沒有依舊癡癡的笑著念著。
房間中的侍女都麵帶微笑地看向了慕容龍予竊竊私語。
“咳咳!”春蘭咳了兩聲,眾人都噤聲低下了頭。
“真是一群不知進退的丫頭,小小姐以前真把你們寵壞了。我在這裏你們還敢那麼放肆?主人的言行豈是你們可以揣度置評的?以後該聽的聽,不該聽的不要聽。管好你們的耳朵還有嘴巴,夫人最討厭一些流言蜚語。若真因此犯了錯誤,沈家家規可不隻是說說那麼簡單。”春蘭走到一旁看了看兩旁的侍女低聲嗬責著。聲音雖低卻痛楚難以抗拒的威嚴,就連平時跟著龍予的憐雪也對她有所忌憚。
“是!”眾侍女應聲道。
“怎麼了?春蘭。”龍予聽到聲音抱著玉笛走了出來問道:“她們做錯什麼了嗎?”
“不,小姐。”春蘭轉而笑道:“隻是她們有些不懂事,無傷大雅。”
龍予笑道:“既然無傷大雅,春蘭也不要太過苛責她們了。”
“是!”春蘭道。
龍予笑道:“上次在泰和園看到父親送給母親的那個生辰禮物雪貂大氅很是漂亮,明天去東郊遊玩時我想穿上。春蘭最討母親歡喜,可不可以親自為我走一趟。說我借穿一天就好。”
春蘭看了看四下,無奈道:“奴婢這就去。”
眾人見她離開,都長籲了一口氣。
憐雪上前道:“這祖宗可走了。”
龍予笑道:“想不到你也怕她,看來我們百花穀請不了這位尊神了。憐雪,過來幫我研磨吧!”
“嗯!”
龍予走到書桌前,摩挲了一下玉笛輕輕地放到一旁,取出宣紙,用青玉獅子驄壓住,提筆沾墨用娟秀的小楷寫下了那句詩:
“西子嬌容可沉魚,明妃玉顏驚落雁。”
“憐雪,我漂亮嗎?”龍予看著眼前的兩句詩沒來由的問道。
憐雪微笑道:“小姐當然漂亮了。”
“比瀟湘如何?”龍予又補充道:“說實話。”
憐雪苦笑著看了看龍予又看了看房間裏的其他侍女,忽然靈機一動道:“我認為小姐漂亮。和小姐朝夕相處我發現小姐不僅外表美麗,而且待人恭善謙和心靈更美。那瀟湘隻是空有一張美麗的外表,何以能跟小姐比呢?”
“古人說,情人眼裏出西施。其實我並不比瀟湘美,隻因和你朝夕相處你偏愛我罷了。四哥一定也不認為我比瀟湘美,但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那份感情一定也會讓他偏愛我吧?‘西子嬌容可沉魚,明妃玉顏驚落雁’,我若在四哥的眼裏是昭君西施,那是不是說明······”龍予說著停下了,心裏卻想著:那是不是說明四哥把我當成情人而不是妹妹呢?
“說明什麼?”見龍予癡癡的望著門外,憐雪不由得問道。
龍予笑而不言,她拿起玉笛走到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撫摸著自己的臉龐對著玉笛自言自語道:“為什麼我長得不再好看一點呢?大唐王朝以豐腴之態為美,為何我偏這般羸弱不堪呢?”
憐雪見龍予一臉憂愁,上前開解道:“小姐一直教導我們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獨特的,讓我們不必迎合世人的眼光而活。為何今日自己卻深陷迷津呢?我也真不知道大街上那些肥胖的女孩子哪裏好看了,她們都想從一個模具裏出來的陶器完全沒有什麼獨特的地方,我們家獨一無二的小姐又何必想著去效仿她們?”
龍予聽後笑了,她撫摸著玉笛低聲道:“是啊,每個人都是獨特的,這個世界上也隻有一個你。”
“小姐,小姐。”憐雪喊了兩聲,龍予才回過神。見房門已關,房間隻剩下她們主仆二人。龍予不解的看向了憐雪。
憐雪將龍予拉到窗前坐下問道:“小姐與我雖為主仆,卻待我卻如親姐妹。憐雪本是無牽無掛四海為家的一名劍客,隻因遇到小姐才有了家的感覺。憐雪把小姐當自己的親妹妹,小姐可知道?”
龍予點了點頭道:“紅狐姐姐,我知道的。當年父親以萬兩黃金聘請你當我的老師,隻因我身體不爭氣也沒能跟你學到一招半式。還好姐姐憐惜我願意留在我身邊。”
“因為小姐讓憐雪有了歸屬感,無論是師徒還是主仆,隻要能留在小姐身邊怎樣都行。”憐雪笑道:“小姐知道嗎你身上有一種光芒,會讓喜愛純淨之人趨之若歸。憐雪很榮幸,成了第一人。”
龍予有些疑惑的看著憐雪,不知道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放棄過往的一切,化名憐雪,守在小姐的身邊。隻是希望盡我所能讓小姐這一生能夠趨利避害幸福安樂,小姐能明白我的用心嗎?”
龍予雖是不懂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麼,現在告訴憐雪,小姐是不是喜歡明月風?”
“我······我一直都喜歡四哥啊。小的時候見不得他被其他的三位哥哥欺負,也不想讓他受委屈。”
“憐雪說的不是這個喜歡,憐雪是問小姐是不是想嫁給他?是不是一輩子也不想和他分開為他生兒育女?”
龍予聽後兩頰緋紅,低下了頭轉過了身,雙手摩挲著手中的玉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