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母親給我搬來一百斤大白菜
陳景往事
作者:劉為兵
說起吃大白菜,現在的許多年輕人難以想象:80年代以前,北京人整個冬天吃的蔬菜就是大白菜。
北京地處中國北方,曆史上習慣種白菜、吃白菜。大白菜產量高、耐低溫、好儲存、運輸方便、價格又便宜,幾分錢一公斤,大家買得起。北方的冬天種不了別的蔬菜,即使有少量的溫室暖房種點別的菜,價格也很貴。因此人們都喜歡買大白菜存起來,吃著方便。
那些年,一到冬天,北京隨處可見卡車、拖拉機滿載著大白菜行駛在街頭,像戰爭年代運送戰備物資一樣。大街小巷到處都能見到人們排隊買大白菜的場景:你推一車,我抱幾棵,十分熱鬧。買完了搬回家,一排排、一片片地擺放在房前屋後,甚至窗台、房頂上,晾幹表麵水分,然後放進地窖裏。到了下雪天,還要苫上一塊草簾子,以免被凍壞。
我家也不例外,同樣要貯藏幾十棵大白菜。記得80年代初那幾年,每逢假期從城裏回到姥姥家,見很多居民在家附近的空地上挖一個大地窖,用於貯藏白菜和少量的土豆、蘿卜、芹菜。我曾扶著梯子下到兩三米深的地窖裏幫著擺放大白菜,裏麵冷颼颼的,就像現在的冰箱,隻是彌漫著一股白菜味。
以前的冬天,人們幾乎天天吃大白菜,就像西方人吃漢堡,吃習慣了,不吃反而覺得不正常。人們做大白菜也有花樣,燉、煮、炒、涼拌,就看家庭主婦的本事了。農村人會把白菜根留給家裏養的雞、鴨和兔子吃,人們還喜歡過年時把白菜切碎攪拌著豬肉餡包餃子。
當時,隻有家裏來了客人或趕上過節,才能多吃幾種其他蔬菜。如今想想,過去人們條件差,把大白菜視為過冬的“當家菜”,倒也吃得清淡純粹。如今人們富裕了,常常不離大魚大肉,好像也不利於健康。
隨著經濟的發展,物資的加快流通,以及價格的逐漸放開,南方的蔬菜源源不斷北運,而北方也建起了種植各種蔬菜的塑料大棚和無土栽培的蔬菜基地。北京的菜籃子慢慢地豐富起來,北京人開始告別冬天隻吃大白菜的曆史。
到了90年代初,北京街頭買大白菜的人明顯減少。偶爾看到買大白菜的,多半是老頭、老太太。市場上的蔬菜品種越來越豐富,人們隨時可以買到各種蔬菜,很方便。
1993年一個下雪天,西城區佟麟閣路的街道已被白雪覆蓋。我從胡同一戶人家門前經過,看到一位老太太正在冒著紛飛的雪花,在院子裏擺放大白菜。“冬天還買大白菜呀?”我問。老人一邊剝著白菜上的蔫葉子,一邊笑著說:“幾十年習慣了,冬天不買幾棵白菜,像缺點兒什麼似的。”她還說,買點兒放著也好,吃著方便。“你們年輕人早就不買了!”老人最後說。
老人有老觀念,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新想法。那時的年輕人已經沒有了買冬儲大白菜的習慣。可那幾年一到冬天,母親就催著我買大白菜,似乎不買白菜,冬天就會挨餓。因為嫌麻煩,我很少按照她的囑咐去做,她還為此生過氣。直到1996年年底的那個冬天,母親臨去世的前一個月,趁我外出采訪不在家,老人家還是拖著虛弱的身體和父親一道,買了100斤大白菜送到我家裏,一棵一棵地搬到樓上,整齊地碼放在陽台上。
不知那天母親費了多少力氣,不久以後她病情惡化被送進了醫院。一個陽光明媚卻異常寒冷的上午,北京醫院急救室裏,和癌症搏鬥了多年的母親,身上插滿了輸液搶救的管子,老人家已處在彌留之際。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耗盡,做兒子的卻回天無力,我再也抑製不住內心悲痛,抱著母親號啕大哭。
“哭什麼!”猛然間,昏迷多時的母親猛然睜開眼睛大聲對我說。淚眼中,我看到她眼角浸著淚,眼神中有太多的痛苦和無奈,更有對生命的渴望和期盼。這是母親生前留給兒子的最後一句話,令我終生難忘。
母親這一代人,奔波勞碌一輩子,含辛茹苦地把孩子養大,終於等到好日子來了,正當可以享福的時候,他們中不少人又匆匆離去,怎能不讓人悲傷!
母親去世後,我們吃著母親搬來的大白菜度過了那個冬天。
如今的冬天什麼菜都有,吃大白菜的機會不多了。可我偶爾還會到菜市場買上兩棵大白菜拿回家。伴著冬日紛紛揚揚的雪花,看著那飽滿結實、白裏帶著青葉的大白菜,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的時光,那裏有母親慈祥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