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劉起釪:老無所依的史學大家(1 / 2)

劉起釪:老無所依的史學大家

非常人物

作者:林天宏

在2006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官網公布的首批榮譽學部委員中,劉起釪是唯一一位先秦史研究專家。他主要研究上古史,專攻中國最早一部古史《尚書》的校、釋、譯、論,而這早已成為“絕學”。

劉起釪一直覺得自己還能做研究,他還有太多事情沒有做完。1947年在中央大學曆史係研究生畢業期間出版的《兩周戰國職官考》,已經過去60多年了,得重新改寫與修訂;關於《左傳》與《周禮》的專著也基本成稿,但還需增補些內容。

然而,在許多人看來,這已經是這個95歲的曆史學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起碼,在他困居的這個位於南京市東南郊的養老院裏,所有人都相信這一點。

在過去的六年多裏,在這家養老院一間10多平方米的病房中,劉起釪過著一種幾乎與世隔絕的困頓生活。與他相伴的,除了養老院的護工和同屋的另一個重病老人,還有簡單的飯菜,夾雜著藥水和屎尿味的空氣,以及大把無所事事的時光。

由於間歇性發作的帕金森症和老年癡呆,他無力行走,雙手時常顫抖,並伴有長期的大小便失禁。他雙耳失聰,基本喪失了語言能力,隻是偶爾從喉管裏發出一些旁人難以聽懂的尖細聲音。

如果不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南京當地一家都市報的記者發現了他,並刊發了相關的報道,恐怕沒有人會意識到,這個看起來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曾是中國曆史學界頂尖的學者之一。

早在1942年師從中央大學曆史係教授顧頡剛期間,這個湖南安化人就顯露出極佳的史學天賦。

因為家學淵源,劉起釪自幼熟讀古籍,並寫得一手漂亮的文言文。當年,他用精煉的古文記錄顧頡剛講授春秋戰國史的課堂筆記,顧看後大為驚奇,隨後結集出版,成為中國近代史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顧頡剛最為器重這個弟子。1962年,顧將劉起釪從南京調往北京中國科學院,協助其進行研究工作。此後,弟子就住在北京的老師家中,與其共同研究《尚書》。1980年,老師去世之後,劉起釪又獨立承擔起整理《尚書》的工作。

“如果說中國幾百年出一位博通古史經籍學的大家顧頡剛,那麼顧辭世之後,隻有劉起釪可以領軍了。”中國社科院曆史所古代思想史研究員吳銳說。

台灣與日本等地研究《尚書》的學者,都將劉起釪奉為“一麵大旗”。1992年,日本18所大學的20位教授聯名寫信,邀請劉前往日本講學。一些日本學者為了弄清某個問題,常專程到北京拜訪劉起釪。吳銳至今還記得,一個日本學者委托他引薦時,“臉上那種誠惶誠恐,就怕我不答應他的神情。”

作為顧、劉之後研究《尚書》的第三代學者,吳銳被劉起釪視為自己的“忘年交”。很少有人像吳銳這樣清楚地知道,“劉先生是在什麼樣一種困頓的情景下,一次次地創造出史學界的輝煌”。

社科院曾分給劉起釪一套60多平方米的住房。房子位於一層,昏暗寒冷,而且無法洗澡。狹小的房間放不下大書櫃,劉起釪的藏書隻能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

劉起釪有過兩次不成功的婚姻,長期孤身一人生活。直到2000年,以普通研究員身份退休的劉起釪,工資隻有1900元,還要分出一部分去接濟湖南鄉下老家的親戚。他沒有錢買新書,隻能到圖書館一部部地抄回來。

吳銳至今還記得,有一次,他去看望劉先生,在他家中吃飯,吃到一半,破舊的桌子突然斷了一條腿,飯菜撒了一地。

在吳銳眼中,劉先生有著“傳統文人的傲氣”。盡管生活頗為艱難,但他從不和外人說。盡管與吳銳素來交好,但遇見不同的觀點,劉先生總是操著一口湖南口音的普通話大聲爭辯,不明內情的外人,總以為他們兩個是在吵架。

2004年,年過八旬的劉起釪雙耳已經失聰。他的女兒女婿都在南京工作,於是,老先生賣掉了北京的房子,前往南京定居。據說,那一次僅僅為運回古籍與研究資料,劉起釪就租用了一個10噸重的集裝箱。

但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學術使命。在吳銳的手中,保留著劉先生到南京後與他的20多封通信,每封信都厚達10餘頁紙,數萬字。在信中,劉起釪依然與吳銳探討著各種學術問題,也會偶爾聊些生活現狀。

在其中一封信裏,劉起釪這樣寫道:“在女兒家,終於可以洗上熱水澡了,我已經十多年沒洗過了,沒想到是這麼舒服……”但這樣的快樂,這個曆史學家卻沒能享受太久。

2006年,劉起釪的女兒突患高血壓、糖尿病,緊接著,他的女婿又得了重症肌無力,兩場大病,耗光了劉家幾乎所有的積蓄。這對夫妻不得不遵照醫囑,投奔深圳的親戚,借南方溫暖的氣候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