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二炮納妾(1 / 3)

二炮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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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六年臘月初六。一大早,天空就像蒙了一層黃土麵子,灰中泛黃,低低的,沉沉的,小北風呼呼地從光禿禿的樹梢兒刮下來,竄入狹窄的胡同,沿路裹挾著草屑,發出尖利的“吱吱”的叫聲,路人禁不住連打兩個寒顫,拉一拉身上的棉襖,脖子再往襖領裏縮一縮,三步並作兩步跑回家,趕緊跳上熱炕頭。雖是這樣的三九天,農村萬木蕭條,卻是個好日子,辦喜事的好日子。

俺奶奶今天出嫁。

天蒙蒙亮,俺爺爺李二炮就起來了,和平時一樣,披上棉襖進了牲口棚,抓起簸箕,盛滿閘成小段兒的玉米秸,挨著順序依次往三匹騾子、兩頭毛驢槽子添了草料,然後拍打拍打棉襖上的草末兒,出了牲口棚,轉茅房去尿尿。早飯後洗碗水、刷鍋水,再燒上一桶清水,提去飲牲口。下午日頭偏西,再給牲口加一遍草料,晚飯後再飲一次刷鍋水,睡前給每個牲口加一大捧碎豆餅。每年冬天的每一天,俺爺爺李二炮都按這個套路兒做,從沒變過,即便今天,也一切照舊。

從茅房出來,李二炮一邊係腰帶一邊往鍋屋(廚房)走,他老婆把溫乎乎的洗臉水放到盆架上,飯桌上黑瓷碗裏冒尖的一大碗白菜肉絲兒麵,頂上兩隻荷包蛋。

李二炮有老婆,今天娶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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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炮的老婆(俺爹他們都叫她“大娘”)是本村狗蛋的二閨女(村裏人叫她二嫚,權且叫她李孫氏),和俺爺爺李二炮青梅竹馬,十九歲上和大她一歲的李二炮成了親。李孫氏長胳膊長腿兒寬肩膀,個頭兒據說比李二炮還猛,從小死了娘,沒人給裹腳,順其自然地長,成了那個年代裏少有的大腳。大腳不好看,幹起活兒來卻紮實,地裏挑、抬、扛、推,各種活兒統統拿得起放得下,力氣也大,十幾歲上挑著百十斤地瓜竄得風快,女人頂個男人使。屋裏漿漿洗洗縫縫補補等粗細活計也不落別人。太爺和太奶對這個兒媳,那是相當滿意。

李二炮長得又黑又瘦,個頭兒也不高,但從小結實、靈巧,腦袋瓜子活絡,能說會道,和木訥寡言的李大炮簡直就不像一個娘養的。太爺有倆老婆,頭一個生了倆兒子,三十歲上害了黃病,身上一天比一天黃,吃飯一天比一天少,一年多功夫,就黃得透明,隔肚著皮能看見五腹六髒,沒過兩個年頭,死了。三年後續娶,後妻是個老閨女,三年生了倆閨女,肚皮就再也不鼓了。俺家祖上據說是膠南縣的秀才(還有說是舉人),被觀音山的地主請來教私塾,後來在這村置了地,落了腳,至太爺是第三輩兒。雖說太爺大字不識一筐,但秀才(或舉人)的頭腦還是有的,在農村裏算是個精明人兒。看著倆兒子,太爺早早做出了明斷:大炮木訥,跟他在家種地、養牲畜,二炮活泛,有眼力勁兒,到大村油坊去學手藝。

大村是個大鎮,在俺村東三十裏,地勢平坦,田疇肥沃,是魯西腹地到青島的必經之路,人口密,商賈集,是方圓五十裏的重鎮。

李二炮真不是吹的,精明,比他爹還精明。十三歲到大村油坊,先做雜工,搬搬抬抬,拿拿遞遞,漸漸地就上大鍋燒火、掌鍋,後來就上槽子壓榨……兩年時間,榨油和出餅一整套活兒就學會了。掌櫃看著喜歡,就調他到騾子幫,跟著跑青島,跑煙台,賣油坊出的油、餅,買油坊用的黃豆、花生,也順帶著買賣一點兒其他的稀缺貨。李二炮不光心眼活,幹活兒也從來不惜力氣,把掌櫃的生意當成自家的一樣操心,做起事兒來皮笊籬一樣滴水不漏。四五年下來,就成了掌櫃最順手的夥計了。逢年過節,掌櫃都要給他個紅包,臨回家還格外給俺太爺捎一份兒青島或煙台的好點心。太爺臉上那個有光啊,把點心放在堂屋大桌子上,誰來跟誰說,“看看二炮給我掙了多大臉啊,人家掌櫃都給我送禮了”,直到點心長出綠毛、太奶催著,他才掰著吃了。

仗著他和大炮長年累月地忙活,也靠了李二炮一年年往上漲的工錢,太爺就一年年地置地、一年年地添蓋牲口棚,家業一點一點地厚實了起來,成了村裏數得上的好人家了。到李二炮二十歲那個年關,油坊掌櫃托人給俺太爺送來五斤洋油和一口袋核桃,還有五斤青島上好的桃酥,說來年就讓李二炮當油坊騾子幫的頭兒。太奶喜得呀,幹巴巴的老臉笑成了一個大核桃。過了小年兒,太爺殺上兩隻養了兩年的大公雞,舀出十瓢最好的小黃米,用箢子挎著,就到大村油坊去了。太爺這趟去,兩層意思,一是感謝油坊掌櫃七年來對李二炮的拉拔(提攜)和照看,二是替李二炮把工辭了,理由是年後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