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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六年臘月初六,陰了一整天,一粒雪花兒也沒下,北風卻刮得更緊了。臨天黑兒,俺奶奶進門兒了。
奶奶是坐在爺爺套起的騾子拉的排子車上回來的,爺爺趕著騾子,奶奶坐在車上,腚下墊著一床花棉被,懷裏一個個小包袱,旁邊一個大包袱。
相比二炮的家業,這樣的娶親,即使二房,也顯得過於低調,但李二炮就要這麼低調。
娶親前幾天,大炮過來問婚禮怎麼辦、有什麼要他幫忙?二炮說套輛車拉來就中了,什麼也不用備。大炮說起碼家裏得貼貼掛掛吧,得請鄰鄰居居、老親故舊吃個喜飯吧。二炮說又不是頭次娶媳婦,有什麼好熱鬧的?套輛馬車拉過來就中了。
大炮覺得二炮雖是娶二房,但怎麼說也是件大事兒,不至於這麼細做吧?回家就跟媳婦說了,媳婦說娶個什麼人能這麼糊弄過去?這會兒能糊弄過去,以後還不知道怎麼鬧騰呢,你就等著看吧。
所以,雖然是二炮娶親,但全村人誰也沒感覺到什麼喜氣兒,就是俺家裏也沒啥二樣兒。臨到天黑兒,李孫氏把雞鴨鵝喂上食,圈起來,掃幹淨了一地的家禽糞便,剛直起腰,就聽到了俺家的大騾子嘚嘚嘚嘚的走路聲,轉身對屋內正在幫著做飯的大炮媳婦說:“嫂子,回來了。”大炮媳婦聞聲出來,挓挲著兩隻麵手,和李孫氏不自覺地一齊往院外走。到了門口,就看見李二炮雙手勒著騾子的嘴橛子,騾子停下腳,二炮揚揚下巴,對車上坐的人說:“到了,下來吧。”騾子一站定,他就扔掉韁繩,雙手去扶俺奶奶,一邊扶一邊轉頭對李孫氏說:“站著幹什麼?還不快過來幫幫!”李孫氏和大炮媳婦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幫著拿東西。
二炮把新人抱下車,放在地上站起,那倆妯娌才打量一下這個新人,四四方方的大臉盤子,中等個頭兒,身子卻好粗壯,與一雙小腳有些不相稱。
新人倒不害羞,麵向倆妯娌,說:“這是嫂子和姐姐?”倆妯娌倒更像是新人,緊張得厲害,大炮媳婦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是嫂子。”新婦麵向李孫氏說:“那這是姐姐了。咱上屋去說吧。“倆妯娌跟在二炮和新婦後麵進了屋。
進了屋,大炮媳婦才緩過神來,以長嫂的姿態把新婦迎進了西間——李孫氏收拾出的新房,端進洗臉水讓新人洗了臉,先端上一小碗進門麵,然後又端上一大碗水餃,讓兩位新人吃飯,她和李孫氏仍然在鍋屋裏飯桌上吃。妯娌倆的這頓飯,無滋無味,李孫氏連碗都沒端,支著膀子瞅著鍋門口。大炮媳婦也吃不進,兩人隔一會兒小聲互讓一遍,最終卻誰也沒吃。聽到西間炕上吃完了,大炮媳婦進去收拾出來,對新人說累了一天了快睡覺吧,出來後對李孫氏使使眼色,說你也累了一天了,快睡吧。李孫氏什麼也沒說,把碗裏盤裏沒吃的水餃分出一大半放在托盤裏,說嫂子你捎回去給孩子吃吧。
李孫氏一夜無眠,雞叫三遍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天已大亮,聽得鍋屋裏有聲音,趕緊爬起來,出來一看,卻是新婦正要生火做飯呢。她心裏一陣感動,看來這個二房心眼兒挺好啊,不難相處,急急地說:“妹妹不用你做,你昨日走了一天路,上炕再睡會兒吧。”新婦說:“我睡醒了。當家的也早起來喂牲口去了。以後有什麼活兒你吩咐我就是了。“李孫氏心裏登時熱乎乎的。
飯後,新婦屋裏屋外轉了一圈。李孫氏發現她不是身子太壯實,很像是身上有了,而且月份兒還不小了。她大驚,抽了個空兒跑到大炮家跟嫂子說。大炮媳婦過來,看見新婦站在炕下收拾帶來的包袱,就說:“妹妹夜裏睡得怎麼樣?“新婦忙不迭地應著。大炮媳婦又扯了幾句別的,就走了。中午在豬圈喂豬時跟李孫氏交流:“嗯,肯定是懷上了,身子都笨了,至少得六七個月了。你說是不是二炮的?”李孫氏一怔。這兩年二炮在外麵瘋,瘋了誰、怎麼瘋,哪能跟她說啊?她本來就是個老實人,十多年沒生出孩子,男人怎麼瘋她覺得她都不能管,所以從來也不問。新婦七八個月的身孕,依她來看,有可能是二炮的,也有可能不是二炮的,但對別人,她可不能這麼說,就對嫂子說:“二炮是誰啊?他能替別人養孩子?”
到過年,村裏人差不多都知道二炮二房肚子大得快生了,多數人那個眼饞啊,說你看人家李二炮,攢了十多年的勁,一炮就打準了。也有少數老娘們兒背地裏嚼舌頭:“這個娘們兒肯定不地道。長得那麼水靈還當二房?怕是在外頭混上了野種,找地方生孩子來了。“
李二炮可不管什麼議論不議論,到年底了,油坊裏活兒壓成堆,他雇了十幾個人,沒日沒夜地幹。李孫氏也顧不上別人有什麼議論,除了平常的活兒,她得忙活十幾個人的三頓飯。幸好,這個新娶的妹妹雖然粗笨著身子,還是很勤快地幫她忙。
正月底的一個晚上,二炮上了李孫氏的炕,臨天明起來,對媳婦說:“這兩天你上心點,她要生了。“二月二,公雞剛叫二遍,二炮過來對李孫氏說:”快起來吧,要生了。“李孫氏過去看時,新婦正麵仰著,兩手抓肚,牙關緊咬,頭上臉上冒了汗。她哪見過這陣勢?一邊忙不迭地往外跑一邊哆嗦著嘴說:“我去找、找咱嫂子來。“趴在東牆頭上就喊:“嫂子,嫂子!”
天明,一個大胖小子哭啼著生下來。
二炮有兒子了!
鞭早就買好了,五百響,二炮用長竹竿挑著,到大門外劈劈啪啪地放起來。一時間,鞭響,雞飛,狗叫,二炮心裏那個亮堂啊!十四年了啊,誰再敢說他李二炮是騾子?說笑話也不中,鱉蛋才是騾子呢,他李二炮有後了!
有了兒子,李二炮重新進行家庭分工:他仍然主外,李孫氏管家裏的雜活兒,鳳英看孩子,閑空幫李孫氏幹幹活兒。孫李氏這才知道二房有名字,叫張鳳英。
來年春上,兒子斷了奶,晚上李孫氏摟著,不到倆月,二房又懷上了。至年底,生了一個閨女。閨女剛撲一歲,又懷上了,閨女也被抱到李孫氏炕上,夜裏她摟著。就這麼著,長的隔兩年半,短的隔一年,孩子是一個接一個,二房進門兒第七年上,家裏就有了三個兒子兩個閨女,真應了當年二炮和李孫氏那個念想:一生一大串。
村裏人驚呆了,嘖嘖稱奇,說,這個小老婆,娶得值啊。二炮可沒白瞎那八頭黑叫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