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桂林山水/方紀(1 / 3)

到了桂林,每日麵對著這勝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看著它在朝霧夕輝、陰晴風雨中的變化,實在是一種很大的享受。於是從心裏羨慕起住在桂林的人們來了。雖然早在二十三年前,抗日戰爭時期,我在桂林的八路軍辦事處工作過半年多;但那時候,一來年輕,二來也沒有看風景的心情,除了覺得這些山水果真奇異,七星岩裏還可以躲躲空襲之外,於它的勝美之處,實在是很少領略的。一九五九年夏天——剛好過了二十年,李可染同誌由桂林寫生回到北京,寄了一幅畫給我看,標題是《桂林畫山側影》。一下子,我就被畫幅吸引了,畫麵把我帶到了一種可以說是幸福的回憶中——不僅是桂林的山水,連同和這相關聯的那一段生活,都在我記憶裏複活起來。那些先前不曾領會的,如今領會了;先前不曾認識的,如今認識了。桂林山水,是這樣逼真地又出現在我麵前。這時,我驚歎於藝術的力量之大,感人之深。並且驚歎之餘,還謅了這樣四句不成樣子的舊詩寄他:

皴法似此並世無,墨猶剁漆筆猶斧;

畫山九峰兀然立,語意新出是功夫。

這次重到桂林,置身桂林山水之間,使我又想到了可染同誌的這幅畫。於是就記憶、印證了畫與山的關係,藝術與真實的關係;明白了它們是怎樣地從自然存在,經過畫家的勞動,變為有生命的、可以打動人心靈的藝術作品。

桂林是世界著名的風景遊覽城市,地處湘桂走廊南端,自古就有“山水甲天下”的讚譽。這裏有舉世無雙的喀斯特地貌,還有“山青、水秀、洞奇、石美”的桂林“四絕”。在這一片神奇的土地上,生活著壯、瑤、苗、侗、仫佬、毛難等10多個少數民族。2000多年的曆史,不但使它具有豐厚的文化底蘊,還在這裏留下了許多古跡遺址。這些獨特的人文景觀,使桂林得到了“遊山如讀史,看山如觀畫”的讚美。

桂林山水的宜於入畫,古人早已注意到了。宋代詩人黃庭堅就寫道:“桂嶺環城如雁蕩,平地蒼玉忽嵯峨。李成不生郭熙死,奈此千峰百嶂何。”詩人的意思,恐怕不隻是說當時畫家畫桂林山水的少,還在說,即使李成、郭熙在,也還沒有畫出如桂林山水的這般秀麗來吧?後來元明人多畫黃山,到清初的石濤,由於他出生桂林,才把他幼年的印象,帶入山水畫中,形成了獨特的風格。到了近代,山水畫大師黃賓虹,便以能“遍寫桂林山水”為生平得意,齊白石更說“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慣桂林山”了。所以看起來,桂林山水的入畫,對於豐富中國山水畫的技法,該是不無關係的。

至於在文學上,為桂林山水塑造出一種形象,為人所公認,並能傳之千古的,恐怕至今還要推韓愈的“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兩句。他把桂林山水擬人化,比喻為一個素樸而秀美的女子,確是有獨到的觀察。雖然這種形象,在我們時代的生活裏已經看不見了,但透過對於古代生活的理解,人們還是可以想象出桂林山水的麵貌和性格來的。這次到桂林,登疊彩山,攀明月峰,淩空一望,果然,淳江澄碧,自西北方向款款而來,直逼明月峰下,然後向東一轉穿桂林市,繞伏波山、象鼻山,向東南而去。正像一條青絲羅帶,隨風飄動,而周圍的山峰,在陽光和霧靄的照映中,綠的碧綠,藍的翠藍,灰的銀灰,各各濃濃有致,層次分明,正像是美人頭上的裝飾,清秀淡雅。

概括這一帶自然麵貌,塑造出鮮明的形象來,在文字上是不容易的,往往不是過分刻畫,就是失之抽象。難怪後來的詩人,包括那知名的如黃庭堅、範成大、劉後村等等,雖都到了桂林,寫了詩,但卻沒有一個形象如韓愈的這般概括而生動。範成大寫《桂海虞衡誌》,極力狀寫桂林山水的奇異,結果是人家不相信,隻好畫了圖附去。可見用語言文字,表現一些人所不經見的東西,是需要一點藝術手段的。

古人於描寫山水中創造意境,不獨描寫自然的麵貌,是早有體會的。所以山水畫、風景詩,才成為作者思想與人格的表現。柳宗元的遭貶柳州為“僇人”,終日“施施而行,漫漫而遊”,結果是寫出了那意境清新、韻味雋永的散文來,試讀從《桂州訾家州亭記》以下,至《至小丘西小石潭記》的十來篇,在描寫桂林一帶的山水上,真是精美無比。這些散文雖隻記述一次出遊,或描寫一丘一壑,一水一石,長不逾千,短的不到二百字,但那觀察之細微,體會之深入,描繪之精確,文字之簡潔,在古代描寫風景的散文裏,可以說是少見的。柳宗元在這些文章裏創造了一係列前人所無的境界,到最後,卻自己寫道:“坐潭上,四麵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他對這樣的山水得出一個“清”字的境界來,這於他那個時代的桂林的自然麵貌,並於自身遭遇的感受,是非常確切的。但當他概括地寫到桂林的山,便也隻有“發地峭豎,林立四野”八個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