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黃海遊蹤/蘇雪林(2)(1 / 2)

遵照他們指示,找到那個天然石台,居高臨下,放眼一望,但見無窮無盡的峰嶂,濃青、淺綠、明藍、沉黛,以及黃紅赭紫,靡色不有,有如畫家,打翻了顏料缸;而群山形勢脈絡分明,向背各異,又疑是針神展開它精工刺繡的圖卷:“江山萬裏”。時天色已入暮,這些縱橫錯落的峰巒被夕陽一蒸,又像千軍萬馬,戈戟森森,甲光燦燦,正擺開陣勢,準備一場大廝殺。啊,我怎麼把“廝殺”的字眼帶到這樣安詳寧謐的境界裏來呢?太不該,太唐突山靈了。是的,那絢爛的色彩熔化在晚霞裏,金碧輝煌,寶光煥發,隻能說是王母瑤池召宴,穿著雲衣霓裳,佩著五光十色的環珇的群仙,正簇擁於玉闕宮之下準備赴會吧。這景色太壯麗了,太靈幻了,我這一支拙筆,實不能形容其萬一。

次日,我們又向後海進行。一路景物與前海相似,而以“百步雲梯”、“鼇魚峽”、“一線天”為最奇。我們先說“鼇魚峽”,這是一大石,中裂巨罅,迎人而立,似鼇魚在那裏大張饞吻,等人自獻作犧牲。遊客想換條路走,不行,四麵皆危岩峭壁,隻有這個出口。我們進了鼇吻,見石齒癴癴,森然可畏,隻恐它磕將下來。幸而我們竟有舊約聖經約挪聖人的福氣,他被吞入鯨腹三日三夜,居然生還,我們進了鼇魚的咽喉,也安然走出。

那石鼇也真怪,它是一條整個的鼇魚,不僅嘴像,全身都像。我們自它鰓部穿出,便在它背上行走,這比天都下來時所行的那條鯉魚又不同。它周身像有鱗甲,有尾,有鰭,還有眼睛,雖僅一個置於頭部的石窟窿,但卻是天然生就,並非人力所為。蓮溪是研究生物學的,我問她這是不是真的鼇魚?也許劫前黃山真是海,這個海洋的巨無霸,遺蛻此處,日久變成化石吧?蓮溪笑答道:“也許是的。幸而這條鼇魚久已沒有了生命,否則今日我們三人六個轎夫做它一頓大餐,還不夠它半飽呢!”

百步雲梯位置於一峭壁,一條彎彎的斜坡,恰如人的鼻子,孤零零地凸出於麵部,人從這峭壁走下去,沒有欄杆之屬,可以搭一下手,山風又勁,隨時可將人吹落壁下,也夠叫人膽戰心驚了。

到了獅子林,這個寺院比文殊院大。我們在這裏用午膳。黃山佛院供客膳宿,費用均有一定,由黃山管理處議決懸示寺壁,不得額外需索。這方法真好,和尚是出家人,替遊客服務,聽客自由布施,並不爭多競少,不過像普陀九華等處的勢利僧人,給錢不滿其意,那副嘴臉,可也真叫人看不得!

在獅子林遇孫多慈女士與她太翁在此避暑、寫生。孫時尚為中大藝術係學生,但畫名已頗著。又遇安徽大學胡教授,帶了幾個學生各背鳥槍之類來黃山尋覓生物標本。因為他原在安大教生物。

黃山山勢險峻,路又難走,50斤米要三個壯漢始能盤上來,山中居民的給養來得真不容易。和尚供客的素膳決不能如普陀九華的可口,無非醃菜、幹豆、筍幹、木耳之類,新鮮蔬菜,固然不多,連豆腐都難得見。那些幹菜以纖維質太多,嚼在口裏,如嚼木屑,不覺有何滋味。才覺悟前人所謂“草衣木食”那個“木”字的意義。

飯後,出遊附近名勝,始信峰乃後海的精華,是三座其高相等的大峰,香爐腳似地支著,峰與峰之間相距不過數丈,遠望如一,近察始知為三。名曰“始信”,是說天然風景竟有這樣詭異的結構,聽人敘述必以為萬無此理,及親身經曆,親眼看見,才知宇宙之大果然無奇不有,才不由得死心塌地相信了。這“始信”二字不知是哪位風雅文士所題,我覺得極有風趣。

這三峰和天都蓮花差不多一樣高,而更加陡峭,費了很多氣力,才爬到峰頂,有板橋將三峰加以溝通,有名的“接引鬆”橫生橋上,遊客可借之為扶手。據說從前橋未架設時,遊客即攀住此鬆枝柯,騰身躍過對麵。我國人對大自然頗知向往,遊高山亦往往不惜以性命相決賭,這倒是一種很可愛的詩人氣質。

我們居坐始信峰頭,西北一麵,高峰刺天,東南則沒有什麼可以阻擋視線,大概是黃山的邊沿了。那數百裏的繡川原是屬於太平、青陽縣界,九華山整個在目,但矮小得培土婁相似。或謂浙境的天台、雁蕩、天目,天氣晴朗時也可看到,不過更形渺小如青螺數點而已。前人不知,以為是地勢高下之別,圖書編引黃山考雲:“按江南諸山之大者有天目、天台二山……天目山高一萬八千丈而低於黃海者,何也?以天目近於浙江,天台俯瞰滄海,地勢傾下,百川所歸,而宣、歙二郡,即江之源,海之濫觴也。今計宣歙平地已與二山齊,況此山有摩天戛日之高,則浙東西,宣、歙、池、饒、江、信等郡之山,並是此山支脈。”他們不知我們所居地球是圓形的。我們站在平地上,數十裏內外的景物尚可望得見,百裏外雖借助望遠鏡也無能為力了,因為目標都落到地平線下麵去了。但登高山則數百裏內外的風景仍可收入視線,不過其形皆縮小。這是距離太遠的關係,並非地勢有何高下。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難道天下果不如泰山之大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