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認真研究過沈萬山的心理曆程,隻知道這位在江南小鎮如魚得水的大商賈後來在京都南京栽了大跟頭,他如此精明的思維能力畢竟隻歸屬於經濟人格而與封建朝廷的官場人格處處抵牾,一撞上去就全盤散架。能不撞上去嗎?又不能,一個在沒有正常商業環境的情況下慘淡經營的商人總想與朝廷建立某種親善關係,但他不知,建立這種關係要靠錢,又不能全靠錢,事情還有遠比他的商人頭腦想象的更複雜更險惡的一麵。話說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即應天府)後要像模像樣地修築城牆,在募集資金中被輿論公認為江南首富的沈萬山自然首當其衝。沈萬山滿腹心事地走出宅院大門上船了,船隻穿出周莊的小橋小河向南京駛去。在南京,他爽快地應承了築造京城城牆三分之一(從洪武門到水西門)的全部費用,這當然是一筆驚人的巨款,一時朝野震動。事情到此已有點危險,因為他麵對的是朱元璋,但他未曾自覺到,隻知道像在商業經營中那樣趁熱打鐵,暈乎乎、樂顛顛地又拿出一筆巨款要犒賞軍隊。這下朱元璋勃然大怒了,你算個什麼東西,憑著有錢到朕的京城裏擺威風來了?軍隊是你犒賞得了的嗎?於是下令殺頭,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又改旨為流放雲南。
江南小鎮的宅院慌亂了一陣之後陷入了長久的寂寞。中國十四世紀傑出的理財大師沈萬山沒有能夠回來,他長枷鐵鐐南行萬裏,最終客死戍所。他當然會在陌生的煙瘴之地夜夜夢到周莊的流水和石橋,但他的傷痕累累的人生孤舟卻擱淺在如此邊遠的地方,怎麼也駛不進熟悉的港灣了。
沈萬山也許至死都搞不大清究竟是什麼邏輯讓他受罪的。周莊的百姓也搞不清,反而覺得沈萬山怪,編一些更稀奇的故事流傳百年。是的,一種對中國來說實在有點超前的商業心態在當時是難於見容於朝野兩端的,結果倒是以其慘敗為代價留下了一些純屬老莊哲學的教訓在小鎮,於是人們更加寧靜無為了,不要大富,不要大紅,不要一時為某種異己的責任感和榮譽感而產生焦灼的衝動,隻讓河水慢慢流,船櫓慢慢搖,也不想搖到太遠的地方去。在沈萬山的淒楚教訓麵前,江南小鎮愈加明白了自己應該珍惜和恪守的生態。
三
上午看完了周莊,下午就滑腳去了同裏鎮。同裏離周莊不遠,卻已歸屬於江蘇省的另一個縣——吳江縣,也就是我在二十多年前聽到麥克白式的敲門聲的那個縣。因此,當我走近前去的時候,心情是頗有些緊張的,但我很明白,要找江南小鎮的風韻,同裏不會使我失望,為那二十多年前的啟悟,為它所躲藏的鬧中取靜的地理位置,也為我平日聽到過的有關它的傳聞。
就整體氣魄論,同裏比周莊大。也許是因為周莊講究原封不動地保持蒼老的原貌吧,在現代人的腳下總未免顯得有點局促,同裏亮堂和挺展得多了,對古建築的保護和修繕似乎也更花力氣。因此,周莊對於我,是樂於參觀而不會想到要長久駐足的,而同裏卻一見麵就產生一種要在這裏覓房安居的奇怪心願。
同裏的橋,不比周莊少。其中緊緊彙聚在一處的“三橋”則更讓人讚歎。三橋都小巧玲瓏,構築典雅,每橋都有花崗石刻的楹聯,其中一橋的楹聯為:
淺渚波光雲影,
小橋流水江村。
淡淡地道盡了此地的魅力所在。據老者說,過去鎮上居民婚娶,花轎樂隊要熱熱鬧鬧地把這三座小橋都走一遍,算是大吉大利。老人66歲生日那天也必須在午餐後走一遍三橋,算是走通了人生的一個關口。你看,這麼一個小小的江南小鎮,竟然自立名勝、自建禮儀,怡然自得中構建了一個與外界無所爭持的小世界。在離鎮中心稍遠處,還有稍大一點的橋,建造也比較考究,如思本橋、富觀橋、普安橋等,是小鎮的遠近門戶。
在同裏鎮隨腳走走,很容易見到一些氣象有點特別的建築,仔細一看,牆上嵌有牌子,標明這是崇本堂,這是嘉蔭堂,這是耕樂堂,這是陳去病故居,探頭進去,有的被保護著專供參觀,有的有住家,有的在修理,都不妨輕步踏入,沒有人會阻礙你。特別是那些有住家的宅院,你正有點踟躇呢,住家一眼看出你是來訪古的,已是滿麵笑容。錢氏崇本堂和柳氏嘉蔭堂占地都不大,一畝上下而已,卻築得緊湊舒適。兩堂均以梁棹窗棹間的精細雕刻著稱,除了吉花卉圖案外,還有傳說故事、劇曲小說中的人物和場麵的雕刻,據我所知已引起了國內古典藝術研究者們的重視。耕樂堂年歲較老,有宅有園,占地也較大,整體結構匠心獨具,精巧宜人,最早的主人是明代的朱祥(耕樂),據說他曾協助巡撫修建了著名的蘇州寶帶橋,本應論功授官,但他堅辭不就,請求在同裏鎮造一處宅園過太平日子。看看耕樂堂,誰都會由衷地讚同朱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