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桐花季節/李國文(1 / 3)

桐花開的時候,總是趕上淒冷的春寒,而到收拾桐子的季節,天又該凍得人瑟縮了。這是桐花的命運嗎?其實,當我提筆描繪那一片花海的時候,我覺得,花開花落像過眼煙雲一樣,難道不更是當地女人的命運嗎?

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短促的美麗,像焰火一樣熾烈地亮,也從來沒見過這麼快就謝卻的花,一眨眼工夫,就迅即熄滅得無影無蹤。那裏的一年一度的桐花也好,那裏女人一生隻有一次的青春也好,都是匆匆過客,來了,馬上,又去了。

我初到那裏的時候,不識這種春天裏最早開放的花,而且是放肆般燦爛的花,讓我驚奇。

“你們那兒不長桐子樹?”翠翠問。

這女孩有一張特別俊俏的臉。應該說,我不是經多見廣的人,但也並不孤陋寡聞,走過許多地方,還少有這偏僻山村的女孩,一個個長得都很耐看。最初,她對我有點戒備,因為我是個明碼標價的“壞人”,被監管著。後來,久了,熟了,她甚至跟我有點親近,因為她是那小山村裏,唯一在縣裏讀過兩天初中的學生,後來就輟學了,她姐姐、姐夫當然不可能讓她再念下去,不過,她總是想學點文化,短不了找我問個題什麼的。她說:“你是作家,你會不知道這是什麼花?”

我搖頭。

“桐花,什麼時候,我領你到河那邊的山後去看看——”接著,她用了一個文縐縐的詞形容,“滿山遍野!”

涉過那條出美女的女兒河,翻過村前那座出懶龍的粑粑山,這裏的民風鄉俗,是女人勤勞男人懶,據說就和這河這山的風水有關。那次我獨自去看桐花,浩瀚的花海把我嚇驚呆了。凡是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全是雪一樣的白的桐花,處處芳菲,滿天砌玉,頓時間,天和地都亮得耀眼,白得嚇人。說實在的,這土地貧瘠,民眾窮困的山區,一年四季,從生到死,是不會有任何輝煌的,也就是在斜風冷雨中的這些桐花,造出一番轟轟烈烈的聲勢。

可惜,花開放得那樣旺,但幾乎無人欣賞,更無人讚歎。

柴魚,就是翠翠的姐夫,生產隊的小隊長,我們來到山村時才當上的。“每年都這樣的,看,有啥看的。”他不怎麼壞,也不怎麼好,準確地說,農村裏這類唬弄上頭,又唬弄下頭的幹部,好吃懶做的多。因此,他老婆,也就是翠翠的姐姐蓮蓮,除了是他無休止的泄欲工具外,等於是他家的另一頭牛。

我問過那個初中生,“村裏人說,你姐姐年輕時比你還要好看,幹嗎非找柴魚?他除了耍嘴皮子外,還有什麼?”說實在的,在農村裏,像他這樣的人,倒比較容易當上隊長“女人總是要撿一個男人出嫁的嘛!”撿,而不是揀,連挑選也不用的。她說這話時的平靜口吻,如同說去背柴,去掐把野菜,去給豬喂食一樣。“就像這桐子結了,收了,總要送去榨油。油榨完了呢,就肥田,早早晚晚……”

桐子,就是那花的果實了。

這種樹的經濟效益不是很大,通常隻在偏僻荒蕪的山坳裏,才成片栽種。然後,路邊地頭,長不成別的什麼,隨便插上幾株桐子樹,有一搭,無一搭,不當回事,死活由它,自生自長,誰也不把它放在心上。可這種樹也真夠潑皮的,很容易成活,根本不需要精心照管,水肥更不講究。盡管在春寒料峭的日子裏,它努力想給寂寥的大地,帶來一些熱烈的白,但誰也不注意它的存在的。

它,真像那個蓮蓮,可憐的女人。當然,也有翠翠,她早晚也會像她姐姐一樣,命運就這樣安排的。

我不記得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有誰曾經給桐花似雪的美麗,寫過隻言片字?那時,我要不是有個“分子”的身份,成為類似婆羅門教規中的不可接觸者階層,也許早就想寫一寫那很快地開放,也很快地凋謝的桐花,以及山村裏青春早逝的女人了。也許,或者,讓那個翠翠逃脫她那個下流姐夫,走出崇山包圍的小村莊。可那時的我,還在煉獄中,能為這個女孩做些什麼呢?

那花開得熱烈,謝得壯觀,花瓣滿坑滿穀地飄落下來,成堆成團,連山澗裏的流水,也浮著白花花的一片,被湍急的細流馱著,往河裏、江裏急匆匆地奔去。花隨水逝,一去不再,就這樣結束了那短短的燦爛。沒有誰會著意地看上一眼的,因此,在眾香國裏,它怕是最寥落寂寞的花了。

那時,我在一個築路的工程隊裏被“改造”著,剛進入這個山村時,工棚還未搭起的時候,我和那些工人曾借住在老鄉家。把我派到隊長家,某種程度因為我是需要加以“監管”的“分子”吧?不過,憑良心講,柴魚對我還好,並不是他的老婆和她的妹妹起了什麼好作用。這裏的女人很少能對自己的男人施加什麼影響。他到過省裏,見過世麵,有一點農民的狡猾。便宜要占,但不想太缺德,這樣的人就算不錯了。有時,敲敲我的竹杠,得到些微的好處以後,尤其喝上兩口酒,馬上跟我套近乎。“我幹嗎?我犯不著!我跟你無冤無仇!你放心,我不會跟你過不去,誰知你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