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腳步輕鬆,老背巔山不一會兒就到了。我踏著軟綿綿的陳腐落葉,一步步地往山腹中走去。這就是我家的山嗎?父親多次跟我講,他百年後要埋到自家的山上。鄉裏鄉親每回到城裏見了我,總是說:“要回來嘍。呷飯離不開老屋場,升天離不了老祖墳!”我隻是“嗯嗯”地應著,並不探究其間的奧義。
我選了一塊曬墊寬的地方,撒手叉腳地躺上去。我閉上眼,四周一片寂靜。不知睡了多久,忘記了世間的一切煩躁和喧鬧,這真是一塊難覓的清靜之地!我正待往下想時,忽地,有一句話“嘭”的一聲掉在我的麵前:“掙到底,不就是一塊曬墊寬的地方!”這是一貫少言少語的晚爺爺愛講的一句話。人世的複雜,生命的深度,原本如此。
回到家,天早已黑了。吃過飯,再一家家去送還鄉親們給我的臘肉、血粑、香腸、米酒、雞蛋、紅薯粉、糯米粑粑……推推搡搡,硬是推搡不掉。我說我領情了還不行嗎?他們說:“你接著,我們才放得下心。”我說,也要不了這麼多。他們就說:“又不值錢,又不害人。”送了半夜,送來送去,我的行囊又重了一些。
後半夜時,一兩聲狗吠驟然而起,之後一串憂鬱的二胡聲在夜空中深情地徜徉,繼而,在夜的黑暗中嗚咽。我抬起頭,大伯大娘也抬起頭。許久,大娘講:“你中寶叔真叫人心碎哩!唉,還不是一個窮字……”大娘邊講邊用手抹眼淚。大娘和我講了中寶叔那個深藏在箱底的蝴蝶結的故事。
那晚,我美美地睡了一覺。夢到那個漂亮的蝴蝶結。夢到蝴蝶結變成了一隻真正的花蝴蝶,飛到老背巔山上那塊曬墊寬的草地上,看到蝴蝶翅膀上的美麗花紋如一行行書寫的愛情宣言。夢到那草地上仰麵躺著兩個人,看著閃閃爍爍投下來的金幣般的光斑,四周堆滿了鮮花……我的美夢,為中寶叔,也為我自己。我們不得不相信:忠貞的愛情,其實意味著對美好夢想的守望。
漆黑的夜晚,許多人家的雞窩裏,母雞在帶血絲的雞蛋上孵出一窩小雞。雞生蛋,蛋孵出雞,代代傳下去,鄉村也就熱鬧了。
我一早起了床,心想“早早起,撿財喜”。五伯早在堂屋裏把農具一字擺開:鋤頭、灰篩、扁擔、犁、耙、牛鞅、鐮刀……先是扯一把稻草,用手揉搓,再一遍遍地擦洗那些農具,然後“梆梆”地這兒敲敲那兒敲敲,該緊的緊,該鬆的鬆,五伯十分細心地整理著一件件農具,以至於我站在他身後好久,他都沒有發現我。我喊:“五伯,早啊!”蹲在地上的五伯抬起頭,問我:“出發了?”五伯在老家是多讀了些書,但問我何時往城裏去,用了“出發”這兩個字,我還是感到不習慣。我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出發?”五伯以為我在問他,他接過話來:“是嘍。天也暖和了,人也攢足了勁。看看,家夥們一個個排好了隊,等著我帶它們出發哩!”它們也出發?我到底沒有問出聲,眼睛已是驚得老大。
我問五伯:“還看書嗎?”五伯說:“也看,也不看。再說,要想看,鄉村旮旮旯旯兒哪兒不是書?比如說,你眼前的這些家夥,就是一個個文字和符號。”我死勁兒地往眼前的農具堆裏瞧,可實在瞧不出什麼。我求助地望著五伯。五伯說:“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呢!你想想,鐮刀不是一個問號嗎?”我一下子得到啟發:“哦,哦,鋤頭是頓號,灰篩是句號,扁擔是破折號,耙是省略號……牛鞅呢?”五伯滿意地點點頭,把牛鞅拾起來,套在自己的肩上,說:“看,像不像個書名號?”我看著駝背的五伯套著牛鞅站在那裏,眼裏滾落一粒東西,忙抬頭去看遠方,遠方一聲長長的車鳴響起。
我走了,揣上一個土語的鄉村上路了。
“一兩星星二兩月,三兩清風四兩雲……”我念叨著一首童謠。淚眼蒙矓中,怎麼走我也走不出我的土語之鄉。
選自《瘋狂閱讀》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