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高士

品藝

作者:王祥夫

中國現在可以說沒有什麼高士。記得有一次坐公共汽車,聽坐在旁邊的兩個老人在說話,其中的一位像是遇到了什麼事,對另一位很是氣急地說:“你說,你說,你說什麼才是好人?”另一位老人半天才“啃啃啃啃”地說:“不害人的人在現在就已經是好人了!”這簡直就是禪語,亦讓人傷感,是無盡的傷感,是讓人徹骨的感時傷懷。從這句話說開去,如果非要在當下找出幾個高士,那麼,是不是可以說,不下流齷齪者便幾近高士?而古人卻不這麼認為。古時有沒有類似於《高士譜》這樣的書我不知道,但若把《世說新語》中關於品評人物的言論輯錄在一處我以為可以是小半部《高士譜》。

以“高”字相人,可以分之為“高士”“高人”“高手”,當下之世,不乏高人,更不乏高手,幾百億幾百億的大鈔可以不動聲色地裝進自己腰包再彙往國外銀行者不能說他不是“高手”,但也隻是“手”而已,與“扒手”可以放在同一個係列,是技術性質的範疇,是一種活計。“高人”也是技術性的,常聽某友說“那可是個高人”,不用問,是技術比較好,或是繪畫,或是寫字,或是做買賣,比別人都似乎來得好,隻要勤苦、肯下功夫,達到這個水準其實並不難,以此言而論人,各行各業都可以培養出一大批高人,日本的世界手淫大賽冠軍佐藤政信便是“高手”,那次大賽舉世矚目,佐藤先生從一開始到結束幾達七個鍾頭之久!當然還有世界性質的放屁吹蠟燭比賽,均可時見“高人”出世。而唯有“高士”卻非有精神不可。比如阮籍看人可以用“青眼”或“白眼”來區別,也隻是一會兒一會兒地翻眼皮,接近某種表演技巧,光憑這一點,阮籍還不能稱其為高士。阮籍的苦悶往往不被後人理解,後人關心的總是他的古怪行徑,他的半夜起來獨自彈琴是比較好看的苦悶,是高士的樣子,但半夜的彈琴也一定會影響到鄰居的睡眠,不過,彈琴既不是擂鼓也不是撞鍾,比時下半夜三更突然響起的鞭炮聲要好得多。再說 “高士”。並非始之於“竹林七賢”,古來的高士一大特點就是他們的作風和氣派是與當權派沒有一點點合作精神,比如寧肯上山采薇以繼性命的伯夷與叔齊,宋人李唐的《采薇圖》畫得真是好,坐在樹下的叔齊形容之慘淡,讓人從內心直起敬意,你若不明白什麼是慘淡之色,你看一下李唐的《采薇圖》就會明白,高傲、自尊,而那張臉還讓你感覺到“氣緊”,這真是難以描畫。寧肯在山林中采薇而食也不在市井招搖,這就是高士的品格,是高潔的靈與肉的整體出來說話。

從古到今,高士十分稀少,倪雲林似乎可以算一個,也隻是似乎,是似與不似之間,他太有錢,可以高,若一旦沒了錢也許會矮下去也說不定,但他筆下的林亭山水卻是高士的氣象、是絕塵,隻有山水在,再沒有其它,別說沒有一個人,連鳥都沒有一隻,空闊得不能再空闊。倪是畫比人高,倪的與眾不同處是他有潔癖,男人有潔癖是十分讓人討厭的。被蘇東坡崇拜過的林和靖先生沒有多少資產,又生著病,身體的不好也許不允許他娶妻,床第之事絕不比鋤地輕鬆,所以他不娶妻是因為身體不行那簡直是一定如此,他便種了梅花當老婆,又養了仙鶴到處領著散步。但林先生的高在於他的行為,是與眾大大地不同,但與眾不同的人大有人在,比如有許多的老百姓都不娶老婆、都養個鳥當兒子,但是,不能稱之為高士的,林的高,還在於他的詩寫得好,字亦好,字之好是有“別才”,一通手劄,寥寥數行字恐怕要寫上老半天,這又證明他的身體欠佳,但他的字之好是有口皆碑。再往下,山西的傅山先生雖然字好,婦科也看得好,但他不能稱之為高士,他太關心政治。高士是不太放眼政治的,一會兒出國,一會兒上電視,一會兒大捐其款,一會兒上封麵,這也隻能稱之為“熱鬧之士”。在中國,各種品種的人士都可以數出不少,而唯有“高士”卻從古到今鳳毛麟角。在中國,近百年的畫壇數來數去也隻有半個高士,那便是林風眠先生。

林風眠先生一直想埋骨故土,卻一直辦不到,所以這半個高士至今還魂兮魄兮地在國外到處遊蕩著。他唯一的親人—混血兒的外孫也已老大,正在四處奔走呼號,麵對記者一雙大眼淚水漣漣,為他的外公埋骨故土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