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夜，無雪，月明。
他在燭下作詩。
已過子時，他還無睡意，或許還在為我的那疊畫而煩惱。
他怕，他是鳩占鵲巢。
川穹和茯苓都被他叫去睡覺了，我漸漸開始明白為何他給童子取的是藥名——他身體虛弱得倒不如我父親生前。
他每每咳嗽的時候，我的心都會揪一揪，生怕他咳出血來。
他作詩的時候極其認真，我便輕而易舉的從一個物什，轉到了另一個物什。到燭台的時候，他正好寫下：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如此美的詩句，我一見到，便醉了。
“如此靈氣之地，如此女子之畫作……”他突然提筆呢喃了一句，又側目看他手邊的我的《梅雪鶴歸》。
我覺得他是想見我，我有些激動。
激動就會有勇氣，有勇氣就會做錯事。畢竟於我來說，勇氣不過是一瞬間的衝動罷了。
我甚至還沒想好我要以什麼樣的身份去和他麵對麵，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門外，甚至蜷指敲了三下門。
若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想我是不會這樣做的。
可眼下，他已經打開了門。
我……隻能笑了笑。
“你是……”他眼神閃爍，似乎心裏有答案，卻不敢證實。
我低頭看向腳尖，到口邊的“綠萼”二字，卻變成了：“月疏影。”甚至還重複了一遍，“我叫月疏影……是這裏……以前的主人。”
我看到林逋抿了抿唇，這個大了我整整一輪，甚至可以做我父親的男子，此刻竟然語塞了。
他扶在門環的手突然放下，側身道：“幾日的叨擾……抱歉了。希望沒給月姑娘你帶去不便，你看看這裏有什麼不對勁的，林某立刻去改……林某現在就叫小童起來，收拾著下山。”
“哎……不用了。”我笑著抬了抬手攔住他，“我是這以前的主人，現在，我是……我是梅魂。”我怕他不相信鬼神之說，“你看著啊……比如，你桌上的那半首詩。”我感應了一番，“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而後我又故作驚訝，“咦，我正好叫月疏影呢。”
林逋看了看書案，又看了看我，好半天的，才繼續開口：“梅魂……是神仙麼？”
我搖了搖頭：“我不是人，但也不是神仙。我隻是梅的魂魄罷了，梅樹現在就好比我的身體。這裏以前是我父母的住所，後來他們走了，我也就跟著去了。沒想到梅樹願意給我棲身之所，以她之魂魄消無，換來我的長住。”
林逋果真是個聰明人，無須多說，也就明白了：“月姑娘現在是有異於我們的，然而從本質上說，我們沒有什麼不同。”頓了頓，“敢問月姑娘芳齡？”
我愣了愣，沒想到他突然會問這個，也就低頭默了片刻道：“若是活著，二十餘歲。”
林逋道：“月姑娘二十餘歲畫作就能如此出神，若是有名家的指點，他日必能成大器。”
我撲哧一笑：“可是我已經死了呀，我還能去找哪個名家？還不得把名家嚇壞了！”突然我想起來麵前人不就是個名家？便直直的看著他。他被我盯久了，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微咳嗽一聲道：“林某不才……但若月姑娘願意……”
“願意願意。”我立刻點頭。
學畫畫麼，一來是我一個人太無聊，二來多學一點自己喜歡的業務不妥，三……三是我想和他多親近一些。
說不出來我對他是怎樣的情感，有敬佩，有信服，有崇拜……他就像我的父親，但又不全像，我還是覺得他是個獨立的人。
於是我就跪下，給他磕了三個頭，又不管不顧他直說“不用多禮”，去書案邊端了茶侍奉。
他無可奈何的喝了一口，將茶盞端在手裏，道：“以後月姑娘……不了，為師該改口，”他自己先笑了笑，“徒兒你盡量還是晚上來，因為川穹和茯苓兩個小童年紀太小，對於你的身份，為師一下子不好解釋……”